“喂好了,有什么事吗?”安然轻声问,生怕惊扰女儿的美梦。
“孩子心肺功能不太乐观,需要带监护室观察几天,喂饱我就抱走了,你先去交一个礼拜的奶粉费。”
安然抬头,静静地看了护士一眼,她有点着急,又有点不耐烦,似乎是很为孩子好,可安然永远记得这人的照片——刘美芬当年的管床护士,杨荔枝,也就是宋虹晓嘴里的“刘美芬的远房表妹”。
刚开始查错换真相时,她曾重点注意过她8号床和刘美芬12号床的主管大夫、护士,户籍上下三代的的直系亲属,甚至亲属的亲属她也查过,没想到一个姓杨,一个姓刘,籍贯也是不同县区的人,居然是表姐妹。也是做了阿飘后她才知道,刘美芬的母亲和杨荔枝的母亲,居然是嫁给同一个男人的。
当时国.民.党抓壮丁,刘美芬的母亲嫁了个瘸子,因为瘸子可以免除兵役,杨荔枝她妈一合计,嫁个瘸子总比守寡强吧?立马也自荐枕席嫁过去,附带大笔嫁妆,二女共侍一夫,不分大小。
后来新华国成立,破除封建残余,瘸子男人死了,也没留下个孩子,两个女人一合计,分了所剩不多的家产,也就各过各的,另嫁他人了。毕竟这不是光彩事儿,俩人都不愿往外说,新华国户口普查的时候双方娘家人都死绝了,只要她们自个儿不说,社区干部查不到,就这么黑下来了。
刘美芬和杨荔枝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常年不来往,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还有这么层关系。
“谢谢护士同志,麻烦先给我准备一块小毯子,可以吗?”
杨荔枝刚想说“你当菜市场能讨价还价吗”,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心理负担能小点。为了替母亲还当年二女共侍一夫的恩情,她要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儿,于心不安啊。
眼见着她一走,安然立马挣扎着爬起来,痛得冷汗直流龇牙咧嘴,为了女儿,就是立马疼死她她也愿意。
***
“什么?你要给孩子做全身检查?可孩子明明好好的啊。”今天是周末,办公室里只有一位值班医生,姓胡。
“首先要使先锋队觉悟,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虽然不是你的主管大夫,可据我观察,你孩子各项生命体征都很正常,没必要花这个钱……”胡大夫苦口婆心。
呵,杨荔枝果然不是什么好鸟。安然依然坚持,只要不做X线和CT,其他项目像B超啊心电图肝肾功啥的,对孩子没什么损害,这年代还没有DNA检测技术,想要证明“小猴子”和她的亲缘关系只有一个办法。
她不仅要给孩子做检查,还要求必须全程亲自照看,胡大夫看她坚持,又给安排了另外一个小护士陪同,推着轮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跑了一遍,尤其是看着女儿被抽血针戳得哇哇大哭时,她的心痛已经胜过自己身体的疼痛。
一直折腾到下午四点半,小护士都不忍心了:“安然同志,你现在还是剖腹产术后第二天,不能这么剧烈走动,会造成……”
她不说还好,一说,安然还真觉着自己骨头缝都在疼,疼得吸气都困难了,忙抱着熟睡的女儿,回到病房。
“8号床你跑哪儿去了,孩子心肺功能不好,得送监护室呢,你怎么当妈的居然一点也不心疼,不就是怕花奶粉钱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后妈呢。”杨荔枝等得花儿都谢了。
等着吧,她一定要好好批评教育这女同志,还得让她主动的,捧着钱,求着把孩子送去监护室!看着吧,就是求她,她也不会让她看一眼孩子,等到一个礼拜后……嘿嘿,她欠表姐的人情也就还清了。
一切她们都计划好了,可安然一句话却把她的计划全盘打碎——“啥?你自己已经带孩子检查过了?谁让你去的?都说了孩子心肺功能不乐观,要观察,你急吼吼检查啥啊你?”
“所有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我的孩子没问题。”
“那肯定没做B超吧,我带她去做一个。”杨荔枝咬着牙说。
“做了呀,我女儿心肺发育挺好。”
杨荔枝不死心,“那肾脏呢?肯定没好好检查过肾脏,我帮……”
“我女儿两颗肾脏都好好的。”
“两颗?!”杨荔枝彻底绝望了。
安然表面笑嘻嘻,心里妈卖批,呵,她的亲生女儿当然有两颗肾脏,小白眼狼却是天生的独孤肾。
姜书记有个外号,叫“语录书记”,顾名思义他背语录的水平很高,跟人吵架都是语录一出谁与争锋,现在倒好,被个小子抢了话头,“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何宝蛋你说啥呢,领导的最高指示你会背了吗?”
何宝蛋一噎,也想用语录回击可暂时想不到比这更威风的,哑了。
队长是老何家族人,历来跟书记不太对付,“我建议啊,咱们大队部应该给她来一场思想教育,让她体会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
“语录书记”虽然爱背语录,可为人十分宽厚,“她一女同志,咱们还是别搞这风气了吧。”又不是六几年,现在都七二年了。
谁知安然却大声道:“就该来场思想教育,尤其是那些没读过书不懂文化知识的老人,最好是能给开个扫盲班,我何四叔可是老早就念着要提高思想认识,咱们喊他去。”
她一带头,走的又是书记队长回家的顺路,没几分钟就跑到四姥爷家门口。何宝蛋吹了声口哨,家里人早已做好应对准备,安然进门,也不进屋。
“何四叔不是要提高思想认识吗,快出来吧,姜书记来给您上课来了。”
四姥爷瘸着腿从灶房出来,一身补丁衣服还挺干净,确实比一般社员看着要体面,“刚喂猪呢你们就来了。”
可他的体面都是包淑英给的,安然在猪圈找了一圈,“那咋不见猪食桶呢?哎哟何四叔你这猪养得可真大,真肥,咱队上的任务猪两头也没您一头大。”
果然,队长书记都去看传说中的大肥猪,差点给吓死。要知道这时候每个生产队都得交任务猪,人尚且吃不饱自然没粮食喂猪,只能是村里七八岁小孩去山上放养,光吃点野草,一年到头也就百来斤,两年才能出栏。
“这么大,少说也得二百八.九吧?”就连本家的队长也忍不住咋舌。
“我记得你们家猪崽是跟队上买的同一窝吧,咋长这么快?平时都喂些啥?”猪槽里干干净净。
何家父子俩赶紧说:“我亲家公不是在国营食堂当经理嘛,这不,食堂泔水猪都爱吃,吃了特长肉。”
何宝蛋有个妹妹,叫宝花,嫁到了红星县城。她公公原本是县第二国营食堂一打扫卫生的,前几年带头当起了造反派,把正经经理搞到附近劳改农场,自个儿上台这不就成经理了嘛。
“这两头猪,是地主老财投胎的吧?”这几个饱饭都没吃过几顿的老农民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人把吃不完的白面馒头,油汪汪的菜汤肉汤倒了喂猪,那简直就是地主家才过的好日子!
“是吗?那这堆又是什么?”大家这才发现,一直没说话的安然,不知从哪儿提来个猪食桶。
几个男人吸了吸鼻子,“酒糟?”
***
宝花公公的食堂安然去吃过饺子,一方面味道很好,份量很少,几乎没有剩菜剩饭,另一面大部分人都处于物质的极度匮乏,哪来的泔水。
这不笑话嘛,也亏他们编得出来,把社员们当猴耍不是。
猪能长这么快,只有两个原因:要么饲料,要么酒糟。
人工合成的猪饲料这个年代可不多见,安然稍一联想就知道应该是酒糟。
高粱分糯高粱和粳高粱,安然刚才看见糯高粱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她曾去有名的矛台酒厂参观过,跟国内很多高档优质白酒一样,他们酿酒的主料就是高粱。因为它富含淀粉,而淀粉含量越高,出酒率就越高,况且高粱含有的单宁能产生一种特殊的香气,这是其他白酒所没有的。
何家一反常态种这么多高粱,不是吃,当然就是酿酒。
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吗?安然就喜欢让他们求锤得锤。
何队长和姜书记今儿上公社开的就是场批.斗大会,专批小海燕村卖棉花这事,革委会主任坚信这样投机倒把的行为在海燕村肯定不是特例,让他们必须好好的查,彻底的查,不查出几个社会主义的蛀虫决不罢休。
俩人正愁得啥似的,居然就有现成的投机倒把分子送到眼前,这不是瞌睡遇枕头吗?
队长还犹豫了一下,想包庇本家来着,可书记是铁面无私的,当场就叫来队里的民兵们,给何老四家来一个彻底搜查。几间屋子里里外外确实没啥东西,可怪就怪在,他们家的地窖是两层的。
上面一层是木架子搭出来的,放点农家常见的土豆萝卜和白菜,一道小门一开,下头居然还有一层!
里头藏着两坛上好的高粱酒,全用半人高的大瓦缸藏着,少说也是上百斤。
要知道,外头的酒没票可是买不到的,一斤卖到一块半,这样的存量至少也值二百多块,社员们红了眼。
为啥?
高粱还没成熟就有这么多存货,那每年高粱刚下来的时候,岂不是得更多?难怪大家都饿肚子的时候他们居然吃肉喝酒养肥猪,原来是偷着搞资本主义呢!
最可恨的是,他们吃香喝辣却不管别人死活,邻居姜德宝家傻闺女,叫杜鹃的,一把嗓子真跟脆生生的杜鹃鸟一样,半年前实在是病得狠了,打算跟何家借几块看病钱,他们一个劲哭穷不说,还赖杜鹃妈妈偷了他们家鸡蛋,狠狠掐了一架……傻杜鹃就这么又饿又怕的病死了。
那还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啊,她病得都快死了,隔壁她常甜甜地喊“叔叔婶子”的人,却吃得肚饱肥圆,袖手旁观,火上浇油。姜德宝一想到这茬,眼睛都红了,哀嚎着冲过去,对着何宝蛋就是拳打脚踢。
当时傻杜鹃死得实在是太可怜了,好好个年轻人只剩一把骨头,也没个棺材,就一床破席片儿一裹……其他人也是恨得不行,臭鸡屎烂菜叶子抓起啥全往何家人身上砸。
安然不知道,自己让他们求锤得锤居然无意间让村里很有良知的人想起了可怜的傻杜鹃,甚至想起了更多。她只是马不停蹄的往家赶,胸口胀得难受,小猫蛋都饿坏了吧。自从出生,她还没跟女儿分开如此长时间过,小家伙喝奶没啥规律,都是饿了就喂。
紧赶慢赶进家门,倒是没听见哭声,甚至隐隐还有“咯咯”的笑声——铁蛋踩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用手指头在大铁锅里抹了一把,偷偷把手指头给小猫蛋咂吧呢。
大铁锅里是炖好的红饭豆,和着两根腊排骨一起炖的,汤色奶白。
两只手,铁蛋自个儿咂吧一只,另一只就给小猫蛋吃。
难兄难妹,安然哭笑不得,农村孩子可不讲究几个月添加辅食,只要母亲没奶了,孩子就得吃大人吃的东西。所以她倒不介意猫蛋吃点好消化的东西,但腊肉盐重,对孩子肾脏不好,“猫蛋崽崽饿坏了吧,妈妈回来啦。”
铁蛋“嗖”跳下板凳,手足无措。
他知道,这个人随时把小猫蛋兜在胸前,上厕所也不愿让她离开视线,仿佛猫蛋是她最心爱的大宝贝。
他给她的大宝贝喂了脏手手,她肯定会生气,给他涂666。
“行了,孩子给我,吃饭吧。”
包淑英现在还觉着像做梦呢,怎么好端端的老何家就给人抄了?关键还真抄出东西来,社员们饿得啃树皮吃观音土,他们却储着几百斤让虫子蛀空的大米白面,造孽哟。
尤其是想起傻杜鹃,老太太还抹眼泪。
“以前她总来找铁蛋,把铁蛋当成她那淹死的儿子,路上遇见总会甜甜的叫我‘五婶婶’,别说,跟咱小猫蛋还有点像。”
铁蛋把筷子扒拉得贼响,嚼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才憋出一句:“她不是饿死,是让人欺负死的。”
曾经的傻子杜鹃呀,全村没有一个孩子跟他这个天煞孤星玩,只有傻杜鹃不嫌弃他,经常带他上山挖野菜,下河淘小鱼小青蛙,有时还偷偷拿苞谷粑粑给他,那都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隔壁床的产妇叫胡文静,二十三四岁,住进来两天还没生下来,一边哭喊一边胡骂,快把她男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刨光了。安然倒是挺羡慕的,她当年也想骂啊,可她除了知道宋知青全名和基本的学习经历外,对宋家那是一无所知。
好在到了下半夜,终于生了,安然也终于能休息了。新生儿吃奶无规律可言,平均每小时就要醒一次,醒了就得吃奶,好容易吃饱喝足睡着吧,安然又给折腾清醒了,一会儿得摸摸看,女儿还在不在身边。
天一亮她更加不敢睡觉,人多眼杂才是最危险的,要不是孩子太小,真恨不得把她兜在胸口,一刻不离的盯着。
尽管护士已经说过无数按肚子的好处,可当那双小手按到她肚子上的时候,安然还是痛得嗷嗷叫,生产的痛她已经忘了,可翻江倒海,痛彻心扉却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