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虚拟训练场上打得热火朝天,炮火乱飞,如果是实战,大概他驻足的这片刻光景,就能荡平半个第八星系了。
刚跟着图兰晨练完的几个学生正好碰上他们,连忙迎上来,七手八脚地帮老总长盖毯子扶轮椅。
这时,老总长突然吃力地开口说话:“训练场上的数据有几分真实度?”
陆必行淡淡地回答:“所有参数是百分之百还原的,初级机甲能把新兵训练时间缩短一倍。”
“我看了你新签署的十年计划,”爱德华总长沉默了一会,“必行啊……”
“嗯?”
“军备、军工产业,重工业,倾斜得太多了,你想把第八星系变成什么样……一个全民皆兵的超级要塞吗?”
陆必行当着学生们的面,很巧妙地避重就轻:“机械文明下,一个社会刚稳定的时候,重工业和军工业最适合作为经济的基石,能安置大量受教育水平比较低的人口,这个时期,科学文教也一般是围着这些进行,直到进入一个相对平稳和富足的时期,这是历史规律,有什么不对吗?另外,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第八星系里,对外跃迁点迟早重新打通,我已经在重新规划地图,你不主动出去,敌人就会主动进来,我们需要很多的积累,很精锐的部队,只有保证安全,才能保证未来的一切发展。”
爱德华总长不依不饶地问:“什么样的未来?”
“当然是和平美好的未来,”陆必行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几个青少年,滴水不漏地说,“宇宙每一秒都在扩张,域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更不可思议的新元素,自从大航海时代之后,整个社会太耽于眼前的娱乐和舒适,忘记人类应有的好奇心了,我希望我们能脱离一个假的乌托邦,重新开启新的大航海纪元——这也是我当年想建立星海学院的初衷。”
怀特听得眼睛一亮,在旁边插嘴说:“陆总,您在好几个卫星城上都建了军校和机甲设计学院,什么时候才能重建星海学院啊?我能再念一百年呢。”
薄荷嫌他话太多,给了他一脚。
陆必行白了他一眼,故意板起脸说:“我星海学院是随便建的吗?那是要有六百万一个的穹庐顶的,钱呢?你说得倒轻松,赶紧去想办法赚钱,给我当赞助校董。”
怀特吐了吐舌头。
“等过一阵吧,”陆必行笑了笑,“现在百废待兴,什么都是捉襟见肘,没有条件建一个安静搞学问的场所,我们只能先将有限的资源倾注在基础教学上,星海学院迟早会有……”
怀特欢呼了一声,踮起脚跟斗鸡拍了回手:“我们要六百万一克的礼堂苍穹顶,还要在苍穹顶上刻下校训。”
“快滚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陆必行朝他们摆摆手,“太吵了你们几个,老总长精神不好,别在他耳边嚷嚷。”
几个学生一哄而散,他们现在都各自有职责,有人在工程部实习,有人在给图兰做随军机甲师,怀特已经开始在军工厂参与机甲设计了,但依然习惯早晚凑在一起,互相交流自己最近在干什么,有什么新想法。
经历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似乎已经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们走出老远,陆必行和老总长还能听见斗鸡那个大嗓门说:“我们哪来的校训?”
“我们有校训,什么脑子!”黄静姝说,“‘从今往后谨记,比金钱更珍贵的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陆必行忽地一呆。
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决于时代的大潮把你冲到哪里,在你漫长的一生里,可能会经历无数次飞黄腾达和一无所有……
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沉入水下暗流时,不要与泥沙俱下,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
多么大言不惭。
多么恍如隔世。
陆必行回过神来,敛去表情,把毯子往老总长身上拉了拉:“走吧,我们去办公楼那边转一圈,你该回医院了。”
爱德华总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年轻人的手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男人里的中等尺寸,不薄,也不算特别厚实,手指修长,手心很温暖,老总长低声说:“我这把轮椅净重接近一吨,你徒手能掀起来,我还听说,你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三个小时,但是看不出一点疲惫。”
陆必行随口敷衍:“我年轻嘛……”
爱德华总长打断他:“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陆必行顿了顿,但可能是因为老总长是他目前为止唯一一位还能说得上话的长辈,且反正已经病入膏肓,也管不了他了,陆必行并没有隐瞒:“一点小实验,还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现在不方便拿出来分享,如果能成功,说不定我能打造一支精神力极高的超级战队。”
老总长尖锐地问:“那种半人不鬼的超级战队?”
“当然不,”陆必行坦然地说,“如果AI能代替人类,现代战争早就变成机器人之战了,白银要塞的AI战队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攻破,失败的经验在前头呢。”
“你知道我和你说的不是哪种兵好用的问题。”总长态度强硬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如果……”
“如果我死了,我的义务也到此为止。”陆必行平静地说,“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能再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我会自己撕开这个孤岛通往外界的路,打碎他们粉饰的太平,让那些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老总长:“你听听你自己的话,不觉得矛盾吗?你打算用这种想法去打开一个时代?一个大航海时代?”
“不矛盾,”陆必行目光一垂,“什么新时代?那都是哄孩子玩的。”
老总长半晌没吭声,忽然一阵风吹来,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把心肺都要翻出来。
陆必行叹了口气,转动轮椅,替他挡住强风。
老总长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必行啊,以后我要是也走了,你走错路,也没人能拉住你了。”
陆必行的手背绷紧了,轮椅扶手不堪重负似的“嘎嘣”一声。
“总长,”他轻声问,“您为什么不签安乐单,因为不放心我?”
“安乐死结束痛苦,给人尊严和安宁,”老总长的声音像个破风箱,“我放弃尊严和安宁,留到最后一秒,跟这个星系一起挣扎到最后一秒。我……”
他破了音,浑身抽搐起来,陆必行:“我给您一针止痛安眠药,送您回去睡一觉好吗?”
总长鸡爪似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我……我……在八星系政府……七次辞职,第八次又回来……再最艰难的时候接任……接任行政总长……”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爱德华……”
“我……我是个没本事的人……直到……直到等到你们……才看到一点希望……必行,你能不能也给自己七次化为灰烬,再……再死灰复燃的机会?你坚持哄孩子的话……才是……才是……”
四十五天以后,老总长第八次化为灰烬,终于走到了终点。
对于陆必行来说,一场长达十年,漫漫无期的反复磋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