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能实现的东西,不代表现在的八星系也能实现,技术不能实现,不过就是一纸趣味小论文。论价值,其实还不如霍普留下的农场模型有用——不然林静恒早就拿出来共享了。
陆必行搪塞说:“再前沿的技术,能否应用,也得看有没有生产力做基础,第八星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和秩序,总长大概理解错了,湛卢……湛卢应该属于一个长期战略,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着我耽误工夫……”
“陆老师,”另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打断他,直白地跳过官腔,说,“你不用解释,其实我们知道,那都是你请假的借口,你觉得修复湛卢数据库是你的私事,不愿意拿自己的私事给大家干——可是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从穷乡僻壤的红霞星出来,从一个人造生态系统维护工人变成工程部的工程师,是因为我愿意跟着你,而你也选择了我。”
“上班没时间,我们可以下班再来。”
“陆老师,是你跟我们说,工程部是一个团队的。”
“陆老师,咱们部门的宗旨不就是‘永远挑战更难的’吗?”
“更难的在这里,我们来了。”
陆必行拎着空空如也的咖啡豆纸袋,张嘴又闭上,看着这些人,三寸不烂之舌好像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都来了。”
第八星系纵然穷乡僻壤,也能生长出很多像陆必行一样野路子的民间工程师,他们本来积年累月地蒙尘在那些灰头土脸的行星上,仓促被人挖出来,裹挟进乱世,懵懵懂懂。
至此,终于渐渐露出了应有的锋芒。
你没有放弃过的人,也不会放弃你。
“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不大,家居设计就是三四个人的空间,偶尔招待亲朋好友聚个餐没问题,但把整个工程部都装进来就很捉襟见肘了。
地下室都被他们这伙人占满了,第八星系的非主流工程师们每天大猴子一样,以各种姿态趴在地下室的体能训练器上——跑步机上坐了三个,失重平衡训练仪被搞成了一个小会议室,四五个人挤在里面还不肯老实,七嘴八舌地争论吵急了眼,一点也没有文化人的风度,充满八星系特色的污言秽语满天飞,一个工程师被挤了出去,一怒之下把训练仪启动了,那几个朝他出言不逊的同事顿时好似进了滚筒洗衣机,集体脑震荡,进了医疗舱。
闻讯赶来的陆必行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在门口贴了张“家规”,第一条就是醒目加粗的“动口不动手”,并赶紧把“危险物品”都暂时转移到阁楼。
阁楼本来是个阳光房,为了保护一些特殊仪器,陆必行把玻璃顶和窗户都遮住了,小机器人们尽忠职守地干完了活,吱吱呀呀地贴着墙角站好。
陆必行转身环视光线晦暗的周遭――这些东西都是林的,无声地立在阴影里,像是那人温柔沉静地凝视着他。
那一瞬间,陆必行心里一动,严防死守的记忆封印松动了,他忽然无法控制自己去想林静恒、去想那些许久不见、被他刻意忽略的人,不管理智怎么歇斯底里的制止他——不能想,不能怀念,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整个工程部都在他楼下,他不能现在失控。
他就像个毒瘾发作的人,焦躁地在阁楼上来回转了几圈,徒劳地努力想把心里大开的闸门推回去,哆哆嗦嗦地给自己点了根烟,吸得狼吞虎咽,可依然无济于事,于是把烧着的烟头拧在了自己胳膊上,皮肉烧焦的味道立刻冒出来。
他像个溺水的人,大口地喘息,企图借由疼痛拿回他的控制力。
情绪稍有平定,他就逃也似的锁上了阁楼,仓促地钻进一个小房间,粗糙地处理了伤口,拉下衣袖,像没事人一样投入到海量的数据里。
第八星系最核心的科研力量,就是在这样的逼迫下拔地而起的。
转眼,一个多沃托年匆匆而过,这是水深火热的一年。从总长到民众,全都节衣缩食到了极致,星系内冲突爆发了十几次,爱德华总长默认了陆必行代理时“恢复死刑”的做法,将制造假营养针的一干走私犯公开处刑。
老总长一反常态的铁血起来,修改宪法,强势推行一系列政令,好像急着为后人肃清什么。
在启明星绕着第八太阳公转一周,再次回到十四个月前,引爆跃迁点那一天的位置时,爱德华总长正式公开宣布,将这一天定为独立日,从此,第八星系废除新星历,以独立日作为一年中的第一天,启明星的公转轨迹作为年历标准,一年的长度更改为436天。
陆必行和他不走寻常路的工程师团队们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
436天后,备份在陆必行家里的湛卢第一次重启成功。
那熟悉的声音在客厅与地下室响起:“您好,我是人工智能湛卢,很抱歉,由于系统故障,我现在不能为您服务,即将进入自我修复程序,预计耗时约八百小时,请耐心等待,并保证能量供给——”
地下室里横七竖八的工程师们集体嚎叫起来,有人大声吹口哨,有人拍着墙大笑,有人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干脆躺倒在地,陆必行抓紧了胸口——贴着心口的衬衣内袋里,那枚凝着头发的小小标本珠仿佛着了火,灼灼地烧着他的皮肤,冰凉的心血沸腾了起来。
林现在在什么地方?
八星系跃迁点炸光之前,有没有只言片语的留言给他……哪怕只是一句没什么用的叮嘱?
陆必行觉得光是这样一想,他就被抽干了灵魂似的,整个人都想顺着引力坍塌到启明星地心。
重启的湛卢静静地运行着自己的程序,陆必行把他那八百小时的倒计时打在大门口,这样,工程师们每天经过他家去上班,都能看一眼进程。
他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三夜,每一根骨头都睡酥了,起来以后仔细地刮了胡子,让家用机器人剪短了垂到了肩胛骨上的头发,换上平整的衬衣与外套,去了指挥中心找总长和图兰,销假报道。
临走时,他叫住图兰:“图兰将军,我父亲在什么地方?”
图兰看着他的眼睛,看他用了四百多天,将眼睛里弥漫的噩梦和血痂一点一点地磨去,露出剔透的光泽,仿佛和以前一样,又仿佛全然不同了。她亲自领着陆必行来到了基地旁边的公墓:“我们找到了他机甲的残骸。”
陆必行低头看着那墓碑上的雕像,见旁边的墓志铭上刻着:“没关系,小子,反正你是我从垃圾箱里捡的。”
图兰逃也似的快步走开,无论他是痛哭还是坚强,她都不敢窥视。
一场漫长的噩梦好像这样惊醒了……
好像。
陆必行回归指挥部,总长的担子卸下了很多,湛卢的自我修复倒计时不断减少,一切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耗时八百六十七小时,比预计时间稍长了一些,湛卢完成了自我修复。
工程部所有人……图兰,甚至刚从医疗舱里出来的总长都来到了“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等着奇迹降临。
“您好,陆校长,”湛卢的声音在拥挤的房子里响起,“虽然没有实体,但是能再次见到您,我觉得十分欣慰,您憔悴了不少。”
陆必行的眼睛突然红了,说不出话来。
图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湛卢,林将军怎么样了?你的主体跟着他吗?”
湛卢沉默了三秒:“卫队长,我们在回归地下航道的途中,意外遭到星际海盗伏击,他们引爆了跃迁点,整个七八联军全军覆没,将军的指挥舰被炸毁……”
图兰腿一软。
“我的主体已经在爆炸中焚毁了。”
他们翻过高山,翻过地狱,一步一步地爬出来,向着山的那边、路的尽头……
却发现终点一无所有。
霍普曾经说:“人们起源于信仰。”
陆必行当时跟他抖机灵,随口接了一句:“人们也毁于信仰。”
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