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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李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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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大多是新近安定下来的流民,对于饥饿,有足够的警惕,也有足够的经验。

    众鬼一齐变色,或怒或惊或惧,可到了都化作一声长叹,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把目光转到四周的断壁残垣上,试图寻到一些熟悉的痕迹,可以寥作安慰。

    从城门到码头的这条街市,是富贵坊少有的合乎坊名的地界,各类商铺酒店汇聚,招待着过往旅客,售卖南北杂货、海内外奇珍。

    隔着一条短巷的区域分布着杂乱的工坊,漆匠、木匠、锡匠、箍桶的、搓麻绳的……李长安与黄尾借着“家神”的名义往这里塞了许多怀揣手艺的死人。

    再远一些,靠近码头的一大片是力工们的聚居地,他们在密集的窝棚之间,清理出小块的空地。在不出工的日子,大姑娘小伙子们便在空地上表演家乡的曲目。

    而今,全成了灰烬。

    唯有华翁邸店连着码头的一小片,或许因着应对及时,或许是别的原因,幸存了下来,在一片废墟里分外扎眼。

    幸存下来的人们大多安置在这里,何五妹和老医官也在此救治伤患。

    华翁从不提及过去,但他生前,一定是个娴熟的官僚。

    灾后种种被他安排得面面俱到、井井有条。

    可大伙儿这番回来,却远远听着一阵喧嚣与谩骂。

    莫非有人闹事?

    大伙儿吃了一惊,赶紧过去,却见灾民们群情汹涌围着几辆马车,华翁冷着脸立在邸店门口,手下的帮众正在竭力维持场面。

    城里传言,十三家出面召见了诸家商会,调拨了物资赈灾。

    眼前的车队莫非就是?灾民们可是见物资僧多肉少,所以发生了哄抢?

    可细细一瞧,众鬼都明白了并非如此,概因那车队里有一个万万不该出现的人。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坦着两膀刺青,正是“天不收”罗勇。

    找旁人一问。

    这厮混进了车队,待华翁出面时,突然跳出来,借着赈灾的名义,恬不知耻又要来赚取地契。

    “丧天良的狗贼!谁不晓得,就是你们放的火!”

    谩骂声汹涌如怒潮。

    要不是褐衣帮拦着,要不是赈灾的车队,要不是天上盘旋的巡神,周遭的活人与死人早就一拥而上,将这厮撕个粉碎。

    没想。

    “放你娘的屁!”这厮当真大胆,千夫所指仍是肆无忌惮,反口嗤笑,“我看是尔等咎由自取!”

    此言一出,譬如火上浇油。

    失去子女的老妪哀嚎着呕出刻骨的怨毒。

    带着烧伤的男人咬着牙握紧了手中的扁担。

    褐衣帮的帮众们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或说,不愿支撑。

    罗勇不紧不慢道:

    “尔等莫非忘了‘回禄钱’?”

    满场汹涌顿时一滞。

    在钱唐,虽少皇粮国税,但孝敬鬼神的却一点不少。做红事,要缴喜钱;做白事,要缴煞钱;出门买卖,要拜掠剩鬼;搬家移宅,要供喧腾鬼……可说衣食住行,样样都有鬼神伸手。

    而所谓回禄,即是火神。

    罗勇洋洋高据马上,马鞭随手挥指。

    “是你缴过?”

    老妪止住了咒骂。

    “还是他缴过?”

    男人茫然松了扁担。

    人群沸腾的怒火好似遭了拂晓那一场秋雨,烟消雪融。

    罗勇还在高声叫嚣。

    “想那回禄钱,不过是鬼神保一宅平安的辛苦钱,念尔等穷困,平日也不曾催收。没想得寸进尺,只知搭窝,不晓敬神,终于惹怒鬼神降下灾劫。可惜,坊里也有殷勤敬神的老实人家,却被你等穷贱连累,身家性命都丢在了火里。一个两个的好不知羞,倒把罪责推脱给老子!”

    这厮狡诈,眼见镇住了场子,晓得不能再停留。

    抛下一句。

    “华老可想清楚,还是那个价。我心肠软,权当给街坊出个烧卖钱!”

    策马疾驰而去。

    …………

    “狗贼!狗贼!”

    秀才气得浑身发抖。

    “狗屁的回禄钱!坊里的大伙儿干一天活,吃一天饭,一年到头也攒不了几个钱!哪儿来的闲钱奉给恶鬼!”

    “小声些,小声些。”

    黄尾连忙拉住秀才,频频目视车队,车队里不仅有商会的善人,亦有寺观的僧道。

    “那确是钱唐的规矩。”

    秀才恨恨问:“吃人的规矩?”

    黄尾重重答:“十三家的规矩!”

    秀才神情顿住,数度张口,终究无言。

    黄尾才松了口气,旋即又揪起了心,这边还有一个脾气更硬、能耐更大的哩!

    忙慌寻找。

    却见李长安已然捋起袖子,正帮着给车队卸下物资,神情比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

    是夜。

    飞来山。

    多亏生意红火时,没忘记修缮山上道观,给慈幼院的人鬼老幼留了个落脚之地。

    深夜,万籁俱静,幸苦采药、熬药了一整天的孩子们都已沉沉睡去,李长安悄然起来披起蓑衣。

    月色素明,照得前院林立的神像们面孔悲喜不一。

    李长安取来香烛一一敬奉,最后一柱供给一尊大石像,石像粗粗雕成人形,手里捧着一柄无鞘长剑。

    它正是富贵坊石将军庙中的神像,大火烧毁了庙宇,也烧掉了剑上裹缠的布条,人们才惊觉,长剑历经两百余年,居然少有锈迹。

    晓得神像有灵,但此时人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敬奉神灵,也不敢随意弃置,便依着惯例,送上了飞来山,被铜虎捡了回来。

    李长安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剑长五尺有余,掌宽,厚脊,是鲜有的双手重剑。锋刃暗哑,剑身散布点点锈迹,并非百年蒙尘所致,当是昔年鏖战疆场留下的血锈。

    虽用料扎实,工艺精良,却也只是凡俗手艺。

    其经年不朽,应该是百年香火不绝,积累出一丝神异所致。

    可纵使顽石有灵,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但庇护不了信徒,便连自个儿也同院里其余的神像一般——铜虎需要借助神性压制凶戾,院中神像都仔细挑拣过。

    没有一尊不曾受人供奉,没有一尊不曾蕴含灵性。

    却都被弃置,沦落这荒山破观,与厉鬼,与凄风冷雨,与蛇虫鼠蚁为伴,渐渐磨灭灵性,与草木同朽。

    所以有些事。

    李长安戴起斗笠,取下长剑。

    求神无用,需得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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