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就怕我等不到那天就闭眼了。”
李牧急忙说:“您身体和精神看着都挺好的,如果您跟我们下山到医院里做个系统的检查、好好疗养一下,您的身体状况一定会更好。”
老人摆摆手:“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习惯了,我没有亲人了,也没有故土了,幼年在皖南的家我记不清了,祖坟在哪我也找不到,在杭城生活的宅子37年的时候就被我父母卖掉了,那只是我们一家人曾经的落脚点,也不是我的根,我父母还有兄妹都埋骨金陵,可我也不知道他们当年活着的时候在金陵住在哪里,早些年我攒钱去过三趟金陵,可是到了金陵,我也不知道去哪里祭拜他们,只能到处找当地人打听,听说哪里有过万人坑,我就买瓶酒、买刀纸到那里祭拜一下,可是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寻得到他们的尸骨,所以我早就没有根啦,没根啦……”
说到这儿的时候,老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许多,眼睑无力的低垂着,刚才那努力挺直的腰杆也再次佝偻起来,他落下两颗豆大浑浊的泪水,长叹一声,说:“老话说落叶归根,我年轻的时候不信,觉得这是老封建思想,可是活得越久,心里就越想给自己寻个根,可是我自己祖上的根寻不到啦,父母的根也寻不到啦,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所以这里就是我的根了。”
刘新颖急忙说:“老前辈,山外面医疗条件好、疗养条件也好,能让您把身子骨养好一些,那样您也能更长寿,而且,万一将来您儿子找到了,您在山外面,他也好去跟您相见。”
老人苦笑一声,说:“我今年八十八啦,活到今天已经够长了,人呐,活得太久有时候不是福气,而是折磨,我不想奢求再活多少年,只想能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要是在其他地方咽气,环境再好、条件再好,那不是我的根;将来要真是能找到我儿子,就劳烦他念在父子一场,来看我一眼,如果我死了,就来给我的坟头添把土,这座山,我是不会再出去了。”
刘新颖急的直掉泪,说:“您出去就算找不到您儿子,您也能享享福,您在这辛苦这么多年,社会亏欠您那么多,您总要给社会一个弥补的机会……”
老人笑道:“社会不亏欠我什么,当年那些一起并肩作战的袍泽弟兄们,都是一腔热血想抗日报国,报国报国,军人报效国家,就像是孝顺自己的父母,是我们生下来的责任与义务,是我们没尽责,才让日本人进来横行了这么多年,如果说亏欠,也是我们当年亏欠了国家,亏欠了当年死在日本人手里的那些平民百姓。”
刘新颖忙道:“您别这么说……”
老人认真的说:“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抗战胜利之后很多军人这么认为,尤其是当战后战损一次次统计出来、一次次被新的数目推翻、一次次不断累加伤亡人数的时候,我们都会觉得亏欠了这个民族太多,如果我们当年再多拼一把,或许就能让这个数字少一些,我们如果当初成仁了,这个数字可能就会更少一些,曹植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就是我们当时的真实写照……”
刘新颖眼看老人怎么都不为所动,焦急得恨不能大哭一场,来的目的就是想无论如何也要劝老人离开这里,但是无论怎么说都完全改变不了老人的决定,这让她不但有着深深的挫败感,更加在心底自责不已。
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刘新颖一双求助的眼睛看向李牧,眼神中满是恳求和期待,希望李牧能够想想办法,把老人劝下山。
李牧也不知道怎么办。
让老人到大城市疗养,有更好的生活条件,老人不为所动;让老人出去等儿子的下落,老人依旧不为所动;希望替整个社会补偿老人的时候,老人反而觉得是自己亏欠了这个民族,这时候自己还能怎么办?
李牧脑中倒是闪过一个念头,老人早些年虽然去过金陵寻找亲人的尸骨,但那时候估计大屠杀纪念馆还没建起来,20年前大屠杀纪念馆才建成,那里有最详实的相关档案,一是可以带着老人过去查查他亲人的下落,二是可以让老人在纪念馆里祭奠一下亲人,但想想李牧还是放弃了。
老人年纪太大了,那种血淋淋的暴行,还是别再让他用另一种方式经历一次。
可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打动他、说服他呢?
李牧也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
片刻后,李牧忽然灵光一现,拉过刘新颖,问她:“目前已经找到的飞虎队员名单有吗?”
“有的。”刘新颖说:“我有打印出来的一些资料,在我包里。”
“拿出来。”
刘新颖急忙从包里掏出一份折叠起来的名单,这些名单有的很详细,有的很模糊,详细的有人名、出生年月、籍贯、现居地以及曾经的任职信息,模糊的就只有一个人名和一个大概的居住地范围。
李牧把名单递给老人,说:“老前辈,这是我们目前已经找到的、幸存的飞虎队以及国军空军飞行员,您看看这上面的名字,有您熟悉的没有?”
老人一下子激动起来,一把拿过名单想要看个仔细,但却因为上面的字太小,辨认不清,于是只能用恳请的眼神看着李牧,难掩激动的说:“小伙子,我看不清楚,你帮我念一下吧!”
“好!”李牧见老人反应这么激动,心里便知这事儿八成有谱,于是便接过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念了起来。
“陈正卜、李全荫、黄自中……”
每念到一个名字,老人都要皱眉想上半天,但每一次都是遗憾的摇了摇头。
直到李牧念到一个名字时,老人忽然激动的直哆嗦。
“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
“韩子立,子嗣的子,立正的立。”
“子立,子立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