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寅时二刻。
距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布政坊,林府。
一宿没睡的贾蔷,告辞了平儿、香菱、晴雯、可卿……李婧已经提前带人上船布置了。
昨夜甚么都没干,只一家人围着圆桌,吃了些酒菜,说了许多许多话,倒也温馨……
到了寅时,贾蔷就出发来到了布政坊这边。
那边不送了,这边却必是要来的。
那边都是去游山玩水开眼界的,这边却是去扫墓的。
……
忠林堂上。
贾蔷甫一进门,就看到黛玉侧身坐在月窗下,侧脸望来。
她穿着藕丝琵琶衿上裳,照着撒花烟罗衫,下面是蝶戏水仙裙,一旁折放着一件大红羽纱面鹤氅。
烛光下,泪光点点,恍若画中人……
“哟!师妹这是舍不得离京,还是不敢自己南下呀?”
贾蔷看着黛玉笑问道。
黛玉“哼”了声,一扭身,偏过脸去,不理这坏人……
贾蔷笑着与林如海见礼,二人说的,竟然不是黛玉出门之事……
“先生,一会儿送师妹去码头后,回来就动手。”
林如海闻言眉头微微一蹙,看着贾蔷面色有些凝重,道:“现在动手?你觉得,时候合适么?”
这便是林如海最令贾蔷尊敬之处。
尽管他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智慧绝伦,更是尊长。
但林如海却从不会如这个时代的长辈那样,对晚辈呼喝命令,只准照办,不准多问。
他始终是以商议的姿态,与贾蔷谈事,并传授贾蔷他的经验和智慧……
贾蔷轻声道:“先生,就我看来,新政的大头,根源在吏治? 但直接面对的,却是户部。最难的,除了吏部? 便是户部? 甚至户部之难? 可能还在吏部之上。有太多艰难险阻要去攻克,也要得罪太多人。许多事户部当然也可以做,但做起来? 远没有绣衣卫来的方便。一些事户部来做? 难度要翻十倍不止,绣衣卫来做,虽然粗暴霸道些? 但相对来说? 也容易的多。
再者? 我也担心背地里那些人? 说不得还会打师妹那两艘船的主意? 想要报复一二。所以? 除了在船上和沿途布置好人手,张网以待外,我还准备在京里来一出石破天惊,让他们知道知道轻重。”
林如海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轻声道:“你又何须替为师做这马前卒啊?”
贾蔷好笑道:“我不替先生做这马前卒? 还让先生亲身上阵不成?且果真先生亲身上阵? 和我这个做弟子的出手? 也没甚分别,还不如我先来下狠手,更便利些。”
一旁黛玉已经不气了? 星眸怔怔的望着贾蔷,心里诉不尽的感动……
林如海沉吟稍许,不再纠结这些,他缓缓道:“只对内务府的官,还是连背后的……”
贾蔷道:“原是准备连背后的王府一并清理了,下狠手,不过恪和郡王阻拦了我,说这是在作死。后来皇上也说,手段不可太剧烈了。所以弟子打算,先不拿人,只拿地,拿财……”
说着,将其打算说了遍。
然后就见林如海连连摇头道:“断无此理,牵扯太广,反噬太重,你承担不起。此法,皇上怎么说?”
贾蔷摇头道:“还未有旨意,今儿先对内务府动手,王府那边,最快也要明天……”
林如海缓缓颔首,道:“此事我会和皇上商议,蔷儿莫要冲动,太过急躁,必要出错。对于宗室,绝无可能一举荡平,那是龙子龙孙,皆高祖血脉,怎可能清理干净?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天家?所以,只能杀鸡儆猴,狠狠拿下一两家,震慑其他即可。我料皇上今日后还有旨意,你莫要操之过急便是。”
贾蔷躬身应下后,林如海眼眸眯了眯,忽地提起笔,在书桌纸笺上写下一行字,抬头看向贾蔷。
贾蔷上前看了眼后,面色骤然大变,瞠目结舌的看向林如海。
盖因纸笺上写道:莫以贪腐论罪,以太上皇大行案,问罪内务府。
贾蔷自忖二世为人,心中没有敬畏心,所以才会屡屡有捅破天之势。
他以为,当下世人为陈规繁俗所束缚,断没有这样的胆魄才是。
如今看来,他还是小瞧人了。
山东弹指破灭六大世家,甚至包括衍圣公府为一例,今日贾蔷再度见识了甚么是无双国士的手段!
是啊,以贪腐罪来问罪,宗室反弹一定会一万分的剧烈!
他们或许会去哭太庙,或许会去跪太后,总之,一定会让贾蔷付出一定的代价。
即便贾蔷已经准备将这个代价让隆安帝来支付,如从景陵招回义平郡王李含,并加封亲王,以安抚太后。
看起来似乎能够摆平,但如此作为,势必会让隆安帝心中极为郁闷恼火,而且事后,和李含同在宫中,也会让他越来越恼火,越来越厌恨。
这样下去,隆安帝对始作俑者贾蔷的感观,势必日益降低……
这就是十分沉重的代价!
然而林如海,却用这一招,一下将宗室反弹的后患消弭于无形。
或许还会有,但至少明面上,绝不会有人起甚么风浪!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宫里的态度。
但林如海和贾蔷都能确定,太上皇大行虽然的确有蹊跷,但这份蹊跷不是来自于隆安帝。
这就足够了!
“明白了么?”
林如海轻声问道,一边说,一边将纸笺轻轻折起,又片片撕碎。
贾蔷重重点头,敬服道:“先生比弟子高明百倍!”
林如海呵呵一笑,摆手道:“其实这样做,后患并未减少太多,只是掩藏在水下,早晚还是要爆发出来。不过,总比你蛮干,要强的多。”
贾蔷干笑两声,挠了挠头,道:“先生,我每每生出丁点骄矜之心时,总能得先生教诲,面对先生,高山仰止,实乃我之莫大幸事。”
他那套法子,和林如海这点睛之笔相比,着实低了不止一层。
林如海却摆手道:“是你将势起到了这个地步,为师才能在上面圈一笔,蔷儿不必妄自菲薄。好了,此事便如此罢,你自己拿捏尺寸即可。为师这边,也要让人提前准备一二。”
又从旁边拿出一个很寻常的杨木简盒,却是与黛玉的,道:“为父旁的没甚交代的,只将此盒,拿去你娘坟前烧了罢。你也不必多留太久,更不必悲伤,你娘若在,看到你之今日,必会高兴的。”
黛玉闻言,红了眼落下泪来,上前接过简盒。
“去罢,告诉你娘,过二三年,我和蔷儿,必和你一道再回去看她。等新政大行天下后,为父会回苏州老宅住,到那时,便可日日相陪喽!”
林如海是笑着说的,黛玉则泪目难言。
贾蔷悄悄看了眼梅姨娘,见她也抹了抹眼角,心里轻轻一叹……
叮嘱事罢,林如海也不再多言,摆了摆手。
梅姨娘将放在一旁折起的大红羽纱面鹤氅拿起,给黛玉披上系好后,同贾蔷道:“可的确安排周全了,断不可出丁点差池的……”
贾蔷呵呵笑道:“除非有人扯旗造反,举大军相攻。不然,自是万无一失。”
梅姨娘没好气白了贾蔷一眼,嗔道:“又胡说。”
说罢,又拉着黛玉叮嘱了好些话,无非是好好照顾自己,不可委屈着了云云。
一盏茶功夫后,还是林如海微微扬眉提醒道:“不过是往南省走一遭,年关前就回来,不必说那么多。玉儿五六岁就孤身入京都,她不是经不起事的。”
梅姨娘这才没再多说,贾蔷和黛玉一道与林如海见礼告辞,又和梅姨娘道了别后,出了忠林堂。
早有马车候着,紫鹃、雪雁搀扶着黛玉上了车后,在里面敲了敲云板,贾蔷道了声:“出发!”
……
至城外码头,马车停也未停,就径直上了一座停泊许久的二层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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