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杂汤

出现在桌边的禁卫打断的话题，道：“假若子和登基前夺了徐峥的首辅之位，把雁探司归入禁军，放在明面上来，让殷桓给屠毅做副手，诸如此类，当时既不会有人敢生出意见，今日更不会被臣子觉得糊涂可欺。”

    宿抚神色陡然僵硬，应承安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说：“如今补救也还不算太迟。”

    应承安这马后炮放得太想，宿抚半晌没能说出话。

    应承安看了他好几眼，确定他现在魂不守舍，趁机问：“这冬茶是谁贡的，怎么和我往日所喝味道不同？”

    宿抚心不在焉，毫无防备地答道：“关耀宗。”

    应承安自亡国后就没再听过这个名字，反应了一下才记起这位是何许人物，不由脱口而出：“他何时到的岭南？”

    关耀宗是能独领一军的大将，当时宿抚分兵南下，自己另一路，关耀宗领了另一路，只是一路所遇城池不似宿抚那般地处扼要，两人堪称齐头并进，在京城下会师。

    应承安听闻他在攻城时受了重伤，医治不及时，已经战死，却不知是宿抚暗度陈仓，把人派去了岭南。

    在伯劳官的存档中关耀宗性情孤僻，不善与人交往，治兵方要与宿抚不大相同，尤擅奇兵，宿抚把他放到岭南本身大约就是一支奇兵，应承安隐隐有些担忧，大概是神情中显露出了些许，宿抚醒悟道：“承安诈我。”

    应承安平复心绪，向他笑了一下。

    宿抚原本正在思索应承安的问题，提起登基前的事情，突然有了些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来，正巧宫人送来了新做的羊杂粉丝汤，就顺势停下了话题，把堆在桌上的奏折往一旁挪了挪，空出放羊杂粉丝汤的位置，又盯着奏折陷入了沉思。

    羊杂粉丝汤只有一碗，卖相极佳，应承安一见这巧思就知道宿抚是把他寝宫里的御厨唤了过来，盯着杵在粉丝里的梅树为难地看了好一会儿，也只得把它一筷子放倒，从梅枝开始啃起。

    宿抚最近服药，过了亥时禁食，只能闻着羊汤的鲜味，过了一会儿忍不住用力一嗅，问道：“还加了胡椒？”

    应承安从粉丝里捞出一块羊杂，没有理会宿抚。

    新皇讨了个没趣，假装从容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奏折身上，批阅的速度倒是比应承安去找越梅臣的时候快上许多。

    应承安额头微微见汗，停下来休息片刻，转头看到宿抚在和一摞胡乱骂架和又一摞从众地弹劾越梅臣的折子相互为难，忽然想起一事，放下筷子和他说：“我告诉越副使子和要为越太傅平反，他说不求承袭父祖声望，只请子和再下一诏，为越氏重建宗祠，移坟立碑。”

    越太傅一生清正文名，到越梅臣手上就变成了人人得以不屑的刽子手，宿抚没有想到这，闻言不免微怔，半晌才道：“我亏欠越卿。”

    应承安说完匆忙去吃粉丝，遮掩了唇边露出的笑意。

    越梅臣听闻宿抚明明已经知晓他谋刺一事，仍不打算计较，感激涕零，若不是身上有伤，大概还要山呼万岁，哪里有心思算计这些，这是应承安的主意。

    宿抚心怀愧疚，越梅臣固辞不受，只能让兰臣袭爵。

    兰臣在内廷中的存档当早被应承安命人销毁，从此就是光明正大的出身，一举数得，谁都没有损失，除了宿抚日后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是被应承安算计了，大约要发一顿脾气。

    然而木已成舟，圣旨已下，他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

    宿抚说完这几字，又放下笔琢磨半晌，毫无征兆地说：“我想起来了。”

    应承安吃完了粉丝，正在喝汤，听到宿抚恍然大悟的语气，随口问了句：“什么？”

    宿抚却看着他不说话。

    应承安抬头看了看他的神色，难得没看出什么来，便没有在意。

    宿抚是想起一桩旧事。

    他登基前确实不想留下半朝旧臣，刚掌控住京城就压着应承安搬进兴都宫，好取一个新气象。

    当时旧时臣子或投诚或殉国或保持沉默，宿抚都不敢太用，一应事务都由威靖关带来的心腹操持，再送到他面前处置。

    应承安被几根镣铐禁锢了行动，跪坐在一旁看他处理公务，从晨曦微明到深夜，腰酸背软，腿脚全无知觉，交加，忍不住出言问道：“怎么还没处置好？”

    其中迷惑不解溢于言表，是真心发问。

    宿抚正在志满得意之时，听不得诋毁之言，正想借机发落他一顿，应承安又道：“梳理一京之事尚要一日夜，改日治国，事端十数倍，宿将军该当如何？”

    他看着宿抚：“亡国君无非那么几个下场，我不奢望什么善待，只是天下百姓总是盼着盛世明君，请”

    应承安迟疑了一下，第一次主动向宿抚低了头，轻声说：“求宿将军善待百姓。”

    人手不足，能为不够，宿抚迫不得已启用了部分旧朝臣子，徐峥登门自荐，他确实老道善谋，辅佐宿抚稳固人心，然而朝局逐渐失控，也是自此开始。

    宿抚想问应承安当时那番话，他不知道应承安当时是否早算计到了今日，但无论如何，他此时都开不了口。

    应承安同宿抚对视了一会儿，迟疑地把面前只剩羊杂和汤的碗往他手边推了推，问道：“子和想喝”

    宿抚猛地起身打断了他，嘴唇开合了几下，转过头去，在桌前焦躁地踱了两步，对应承安说：“我出去一趟。”

    应承安这回看到了宿抚神色有异，因此没有出言阻止，直到看到宿抚连大氅都不披就径直往外走，才操心道：“子和记得换了厚衣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