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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初次陛见太后皇上,曾国藩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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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国藩离开京师已整整十七年了。当绿呢轿车进入彰义门洞时,他不觉心头一热,无声念道:北京啊,北京,今天总算又见到你了!轿车穿过广安门,在一条狭长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这一带是原金朝的中都城,繁华的往昔早已随着历史烟云过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低矮的民房和窄陋的街巷胡衕。出了宣曜门,很快便进入正阳门大街。远远地可以望见闪耀着明黄色彩的宫殿群了,辇毂重地雍容尊贵的非凡气派终于出现在眼帘。曾国藩看着看着,视线渐渐模糊,心底思潮翻卷。十七年了,多么不平凡的十七年啊!当年雄壮轩昂的礼部右侍郎,已被常人不可想象的艰难险阻、忧伤恐惧、委屈打击、苦心思虑,打磨得两鬓如霜,两颊如削,疲弱得似经受不起轿窗外扬起的风沙。这十七年间的腥风血雨,究竟靠什么挺过来了呢?是靠青年时代立下的雄心壮志?靠镜海师所传授的理学修养?还是靠对三朝皇恩的报答之心?这十七年来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图的什么呢?为名标青史、流芳百世?为维护名教、拯民水火?还是为了眼前这座京城,以及住在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们的主子?

    曾国藩的身旁坐着昨天特地出城迎接的周寿昌。往日的风流才子,而今也是五十四五岁的人了,现官居翰林院侍读学士。他身穿深紫色汉瓦团花库缎驼毛长袍,罩一件麂皮军机坎,因为清闲,加之又会保养,他的气色很好,与仅大三岁的同乡好友相比,宛若有两个辈分之差。昨夜在驿馆里两人谈了大半夜,周寿昌还有许多话要说,见曾国藩入城来气宇凝重,沉默不言,也不便开口。

    轿车经过天桥,来到珠市大街口。这里商贾云集、车水马龙,板章巷口有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棚子,棚子里的灶台上有一口龙头大锅在冒着热气,棚子四周聚集着上千个乞丐。时已三九隆冬,这群乞丐无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裤,好些人的上身挂着松柏树枝,企望靠它来抵御风沙。他们满身污垢,抖抖颤颤地。围在锅边的在吵吵闹闹,老远便把手中的破碗递过去。后边的乱七八糟地排着长队,破碗烂钵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扣在头顶。曾国藩心中恻然,不忍看下去,将脸掉向左边轿窗。这时,一辆围着红障泥的大鞍车飞也似的从窗边闪过,一阵尘土飞扬,老远地,还听得见马脖子上的银铃响声。

    "应甫,你看清了吗,刚才过去的是哪个衙门里的堂官?"曾国藩皱着眉头问。

    "不是堂官,是近日一个跑红的优童。"周寿昌淡淡一笑。

    "优童?"曾国藩惊讶不已,"一个优童敢坐红障泥大鞍车?""涤翁,你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周寿昌笑起来,"现在京师最看重的就是优童,比我们这些翰林学士的身价都高。达官贵人、豪门公子挟带一个色艺俱佳的优童赴酒楼,一桌酒花二三百两银子,这种事在京师不算新闻。优童之居,拟于豪门贵族。其厅堂陈设光耀夺目,锦幕纱橱,琼筵玉几,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见了都要吃惊。""京师风气,竟然败坏到了这等地步!"曾国藩很愤慨。

    轿车进入拉冰胡衕,一座大官府第门前车马堵塞,贺客络绎,鞭炮声不断。曾国藩依稀记得,这是前工部尚书寿元的家。

    "寿元还健在吗?他家今天是祝寿还是娶媳妇?"曾国藩小声地问周寿昌。

    "寿元活得很硬朗。他家今天的喜庆我知道,不是祝寿,也非娶亲。"周寿昌是个几十年的京师通,他什么都知道。

    "那又是干什么?"

    "这件喜事,你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寿元已蒙喇嘛高僧开恩,答应在他死后,把他的额骨琢为念珠。"周寿昌神秘地笑了笑。

    "什么?"曾国藩惊得几乎要从轿车里站起来。他好歹也在京师呆过十三四年,过去从未听过有这等怪事。

    "涤翁,你刚进京,还不清楚,这些年京师的怪事多得出奇。好比这件事,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说,若死后额骨琢成念珠,为高僧佩戴,其魂便长依佛门。高僧从不答应世人的要求,一旦答应,求者就好比乍膺九锡,人人祝贺。寿元因作过尚书,又加之对喇嘛礼之甚恭,才能得此殊荣。""京中的大官们怎么都这样胡涂了?""涤翁,我念几首《一剪梅》给你听听,据说是个江南才子写的,专为中外大官们画像。"周寿昌摇头晃脑地吟了起来--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毋庸,议也毋庸。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

    车轮在泥土路上辗过,留下两行浅浅深深的辙印,将绿呢轿车拉向前进,京师惯常的臭气臊气一阵阵袭来。曾国藩只觉得胸中作呕,头脑发胀,进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问:辛辛苦苦与长毛、捻军搏斗了十七年,难道保下来的竟是这样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这样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穿过繁华而杂乱的大街小巷,曾国藩一行寓居东安门外金鱼胡衕贤良寺。早有吏部官员禀报两宫太后。傍晚,吏部侍郎胡肇智亲来贤良寺传旨:"赏曾国藩紫禁城骑马,明日养心殿召见。"曾氏于同治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奉到调补直隶总督的上谕,十一月初四日,离金陵城乘船北上,十二月十三日抵达北京城,下榻东安门外贤良寺。十四日,即受慈禧召见。十五日再次召见,十六日第三次召见。关于这三次召见时的对话,曾氏在日记中有较详细的记录。兹将曾氏十四、十五、十六三天的日记抄录如下。

    十四日

    五更起,寅

    正一刻也。饭后趋朝。卯初二刻入景运门,至内务府朝房一坐。军机大臣李兰生鸿藻、沈经笙桂芬来一谈。旋出迎候文博川祥、宝佩衡銎,同入一谈。旋出迎候恭亲王。军机会毕,又至东边迎候御前大臣四人及悖王、孚王等。在九卿朝房久坐,会晤卿寺甚多。巳正叫起,奕公山带领余入养心殿之东间。皇上向西坐,皇太后在后黄幔之内,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余入门,跪奏称臣曾某恭请圣安,旋免冠叩头,奏称臣曾某叩谢天恩。毕,起行数步,跪于垫上。太后问:"汝在江南事都办完了?"对:"办完了。"问:"勇都撤完了?"对:"都撤完了。"问:"遣撤几多勇?" 对:"撤的二万人,留的尚有三万。"问:"何处人多?"对:"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过数千。安徽人极多。"问:"撤得安静?"对:"安静。"问:"你一路来可安静?"对:"路上很安静。先恐有游勇滋事,却倒平安无事。"问:"你出京多少年?"对:"臣出京十七年了。"问:"你带兵多少年?"对:"从前总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问:"你从前在礼部?"对:"臣前在礼部当差。"问:"在部几年?"对:"四年。道光廿九年到礼部侍郎任,咸丰二年出京。"问:"曾国荃是你胞弟?"对:"是臣胞弟。"问:"你兄弟几个?"对:"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军营死的,曾蒙皇上非常天恩。"碰头。问:"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对:"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问:"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对:"臣的才力怕办不好。"旋叩头退出。回寓,见客,坐见者六次。是日赏紫禁城骑马,赏克食。斟酌谢恩摺件。中饭后,申初出门拜客。至恭亲王、宝佩衡处久谈,归已更初矣。与仙屏等久谈。二更三点睡。

    十五日

    黎明起。早饭后写昨日日记。辰初三刻趋朝。在朝房晤旧友甚多。巳正叫起,六额附带领入养心殿。余入东间门即叩头,奏称臣曾某叩谢天恩。起行数步,跪于垫上。皇太后问:"你造了几个轮船?"对:"造了一个,第二个现在方造,未毕。"问:"有洋匠否?"对:"洋匠不过六七个,中国匠人甚多。"问:"洋匠是那国的?"对:"法国均。英国也有。"问:"你的病好了?"对:"好了些。前年在周家口很病,去年七八月便好些。"问:"你吃药不?"对:"也曾吃药。"退出。散朝归寓。见客,坐见者六次,中饭后又见二次。出门,至东城拜瑞芝生、沈经笙,不遇。至东城拜黄恕皆、马雨农,一谈。拜倭艮峰相国,久谈。拜文博川,不遇。灯初归。夜与曹镜初、许仙屏等久谈。二更后略清理零事。疲乏殊甚,三点睡,不甚成寐。

    十六日

    黎明起。早饭后,写昨日日记。辰正趋朝。巳正叫起,僧王之子伯王带领入见。进门即跪垫上。皇太后问:"你此次来,带将官否?"对:"带了--个。"问:"叫什么名字?"对:"叫王庆衍。"问:"他是什么官?"对:"记名提督,他是鲍超的部将。"问:"你这些年见得好将多否?"对:"好将倒也不少,多隆阿就是极好的,有勇有谋,此人可惜了。鲍超也很好,勇多谋少。塔齐布甚好,死得太早。罗泽南是好的,杨岳斌也好。目下的将材就要算刘铭传、刘松山。"每说一名,伯王在旁叠说一次。太后问水师的将。对:"水师现在无良将。长江提督黄翼升、江苏提督李朝斌俱尚可用,但是二等人才。"问:"杨岳斌他是水师的将,陆路何如?"对:"杨岳斌长于水师,陆路调度差些。"问:"鲍超的病好了不?他现在那里?"对:"听说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问:"鲍超的旧部撤了否?"对:"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八九月间臣调直隶时,恐怕滋事,又将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如要用鲍超,尚可再招得的。"问:"你几时到任?"对:"臣离京多年,拟在京过年,朝贺元旦,正月再行到任。"问:"直隶空虚,地方是要紧的,你须好好练兵。吏治也极废弛,你须认真整顿。"对:"臣也知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为要紧。如今外国虽和好,也是要防备的。臣要去时总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整顿,但是臣的精力现在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在江南见属员太少,臣心甚是抱愧。"属员二字,太后未听清,令伯王再问,余答:"见文武官员即是属员。"太后说:"你实心实意去办。"伯王又帮太后说:"直隶现无军务,去办必好。"太后又说:"有好将尽管往这里调。"余对:"遵旨,竭力去办,但恐怕办不好。"太后说:"尽心竭力,没有办不好的。"又问:"你此次走了多少日?"对:"十一月初四起行,走了四十日。"退出。散朝归寓。中饭前后共见客(漏字),坐见者七次,沈经笙坐最久。未正二刻,出城拜李兰生,归寓已灯初矣。饭后与仙屏诸君一谈。旋写日记。二更三点睡。

    这一夜,曾国藩通宵不眠。赏紫禁城骑马,这是皇家给予年高德劭大臣的一种极高礼遇,且一进城便召见,也说明了两宫太后的渴念之情。皇家恩德深重啊!深受程朱理学熏陶的武英殿大学士在心里反反复覆地念叨着,进城时的不快心绪已经消失,十七年来的辛苦委屈,仿佛都让这道圣旨给酬谢了。

    自从道光二十年散馆后得见天颜,这已是第三代圣主了。皇上尚不到十四岁,少年天子是个什么模样,他想清楚地看一眼。两宫太后都还年轻,西太后聪明过人,据说有当年则天女皇之风,对国事处理的才能究竟如何,他也想亲自掂量一下。明天召见,皇上和两位太后会提出些什么问题呢?他设想许多可能问到的事,又一一在心里作了回答。就这样想来想去,自鸣钟当当响了四下,窗外仍然漆黑一团。曾国藩起床,盥洗完毕,盘腿在床上静坐片刻,然后吃饭。

    卯初二刻,曾国藩乘轿来到景运门外,内廷官员在门边恭迎。他下轿进了门,这里已是一片辉煌灯火。景运门的右边是干清门,这是内廷的正门。清朝从顺治到道光,这里是历代皇帝御门听政的地方,咸丰以后则多改在养心殿。干清门的右边一直到隆宗门,有一排矮小的连房。连房西头是内务府大臣办事处,东头是侍卫值宿房,中间是军机处。此刻,这里已端坐几位当朝核心人物。他们在等候早朝,并预知曾国藩今日陛见,都想趁此机会先睹这位名震寰宇的一等侯爷,和他说上几句话。

    曾国藩尚未走到干清门,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便闻声而出,一同把他迎进军机处。咸丰二年曾国藩离京时,文祥任工部主事,宝鋆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沈桂芬任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刚在这一年点翰林。论职务,都在曾国藩之下;论科名,除宝鋆与之同年外,其它也都是晚辈。四个军机大臣在曾国藩的面前甚是谦恭。

    正说得投机,外面报恭王到。曾国藩等一齐走出门外。只见恭王正在几个贴身侍从的陪伴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来。曾国藩想起这些年来恭王对自己的推荐、信赖、依畀,心中感激不尽。他赶紧趋前两步,口里念道:"草莽曾国藩叩见王爷。"说着便要下跪。

    奕䜣忙跨上一步,双手扶住,说:"老中堂免礼!"携起曾国藩的手,一起进了军机处。

    坐下后,奕䜣把曾国藩细细端详一番,轻声说:"中堂苍老多了!"一句话,说得曾国藩热泪盈眶,哽着喉咙答:"十七年前草莽离京时,王爷尚是英迈少年,不想今日重见,王爷也已步入中年了。"奕䜣说:"这些年来,老中堂转战沙场,备尝艰险,祖宗江山,实赖保卫,阖朝文武,咸对老中堂崇敬感激!"曾国藩听了这几句贴心话,一时血液沸腾,哽咽着说:"全仗皇太后、皇上齐天洪福,靠王爷庙谟硕画,草莽何功之有!但愿从今以后,四海安夷,国运隆盛。"众军机一齐说:"这一切全赖老中堂的经纬大才!"过一会儿,惇亲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钟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以及六部九卿都陆续来到,大家犹如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曾国藩,往日肃穆安静的军机处变得热闹起来。

    看看已近巳正,还不见叫起,曾国藩有点急了。正在这时,年近八十的镇国将军奕山走进来传旨。鸦片战争期间,奕山在广州挂起白旗,向英国侵略者义律投降,辱国丧权,激起众怒,被锁拿京城,拟处以大辟。只因是道光帝的侄子,才免于一死。后来又放出,予以重用。为国家赢得声威的英雄林则徐死去已近二十年,给祖宗丢脸的懦夫却仍然硬硬朗朗地活着。天道不公!曾国藩的脑子里瞬时间闪过这一念头。即将面圣的非常时刻不容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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