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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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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无济于事。有一天,一个七十岁的放羊老汉,在五龙山上放羊,意外发现了一处地方,这里青草茵茵,十分茂密,羊吃得连头都不抬。老汉美滋滋地靠在石崖下抽吸着旱烟。他一边吸一边望望天,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这儿有个清泉多好。我非喝个肚子饱不可。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呼呼地睡着了。只听一声巨响,把老汉从睡梦中惊醒,抬头只见石壁上悬着一条龙,吓得老汉拔腿要跑时,只见巨龙流着眼泪说,不要怕,我是很早以前犯了杀身之罪的泾河老龙,多亏王母指点才在这里偷生。我欠下了老百姓的债。泾河和它的支流瑞河都是我的后代们管着,他们剋扣雨量,又犯了我的老毛病。我愿用我忏悔的泪水向你们偿还欠债,拯救黎民于水火,求你告诉人们,明天农历四月初二来这里祈雨,当日会有甘露降临。巨龙的话刚说完,淙淙的水声惊醒了老汉,他抬头一看,石崖上蟠着的不是巨龙,而是一棵形状如龙的柏树。柏树下的石缝里贯珠落地,汇成一个清澈的泉水。老汉惊奇地喝了一口便纳头而拜。第二日,老百姓前来这里求雨,果然有求必应,和风细雨下了几天。粮食丰收了,老百姓安定了,县官就下令修庙塑像,并将农历四月初二定为五龙山朝山庙会日。

    碎娃一口气讲完这个故事,书眉的脸上虽然多了一些羡慕和敬佩,嘴上却说,“胡编的什么乱弹,哄人。”心里却想,我为了读书,因为写错的一个字,把一碗墨都练干了,惹得父亲连连点头说,这女子,太要强了。如今自己却在一个放羊娃面前表现出孤陋寡闻来,她怎么也不服气。碎娃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大胆去拉她的手,说跟我到那边去看看,五龙山的看头多着呢。书眉把他的手躲过了,脸上却显出若无其事。碎娃的心里捉摸不定,眼睛急速地转着。书眉说先生教过一首诗,有这么两句:人道蓬莱无处觅,谁知仙境在斯方。很像我现在的感受呢。碎娃说放羊娃没念书,才瓜呢。书眉笑道,这么精灵的人,念起书来我们怕都赶不上,再说念书,真是件苦事,只有做到了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才能做得了真学问。

    碎娃说,能告诉我你都念啥书吗,赶明儿我也去念念。书眉说,好啊,老师教我的是修身、读经、讲经和格致。我听说啊,双庙要开设初等小学堂了,我给爹说让你去。碎娃说,你学的那些我都不懂。

    碎娃带领书眉兴冲冲向上攀去,路陡难行,书眉不得不拉着碎娃的手,这让碎娃心中美滋滋得不知怎么才好。他们上到了古都台,这是五龙山最高处,寂寥幽静,人多不来此。书眉仰头看去,迎面一尊硕大无比的铁钟,铸造十分精致、宏伟。钟上铸有一兽二首衔环钮,四组抓钟,全身鳞甲,有回音孔,分三层铸字,在上层的铸字格内,除铸“万岁、千秋、国泰、民安——”还在每四个汉字间铸有四个梵文字,不能辨识。书眉不由感叹了一句:“这么大的钟是怎么铸造的呢?”碎娃回答,“那还不容易,在地上挖个坑,砌成模子,倒上铁水不就成了。”书眉说,“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罗呢。”从未走过这么远路的书眉终于感到腿脚酸痛,坐在了钟亭下的一块石头上歇息时,她的脑子里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有了种种感触,长这么大连自家大门都很少出,父亲让她除了学习琴棋书画,就是不停地告诉她女孩要做到“足不出户,笑不露齿,有客在堂,不得在场,吃饭不响,喝水无声”云云,五龙山虽然美丽,可是她再也不会有机会来了。碎娃看到她愁眉凝蹙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书眉说碎娃你不懂,你过惯了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心里的事你想不来。

    碎娃也叹了一口气,“我不懂,可你有饭吃,有衣穿,我过了今天,就不知明天怎么办。羊,全部杀完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浓阴密林看上去更显得幽邃。书眉说,父亲说了今晚他们要住在山上,所以他们不必急着赶回去。碎娃说,“老爷等不见你,会四处找寻的。”书眉犹豫了一会儿狠狠地说,“好不容易出来,要美美地玩一会儿,明天、后天,甚至好多天,肯定都不是这个样子。”她说着,坐下来,手里揪了一根狗尾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地玩。碎娃想带着她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却见书眉坐了下来,只好停下来。在他停下来的瞬间,忽见草丛中有条小蛇爬行,他想也没想,就偷偷地捉了,放在书眉坐的石头上。

    “长虫!……”碎娃忽然叫了一身,却并不近前,只向前挪了一小步,书眉就扑上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碎娃顺势将书眉揽在怀里,书眉软沓沓的身子让碎娃一下子心猿意马,浑身的热血往上涌。谁也没有注意,只听一阵树叶摇动的哗啦声,紧接着一个黑影子就跳了出来。

    书眉和碎娃不由得抱得更紧了。原来是管家王首一,他拿了一根树股当拐杖用,边喘气边指着他骂:“好你个狗日的碎娃!我早就发现……”

    “不是,不是……”书眉慌忙从碎娃怀里挣脱出来,急赤白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还有什么说的?舒家历来门庭周正,要是让老爷知道了,他非赶你出门不可。”王首一声色俱厉,一副罪不容赦的样子。

    “好!你们去见老爷吧,谁知道你自己把小姐领到哪里了,老爷会相信你的话?我走了。”碎娃拍了拍屁股,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站住!按照舒家规矩,下人调戏小姐,是要斩断一只手的。你想跑?……”王首一说着拿了棍子冲过来,和碎娃撕扯在一起。书眉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碎娃狠狠的使了一个绊子,将老态龙钟的王首一摔倒在地。书眉扑过去,发现王首一的头磕在一块石头上,血流了出来。书眉正要去拉,却被碎娃死死地拖住,径自冲向了密林深处。

    舒畅见天色已晚,一直不见管家王首一找书眉回来,看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他一下子慌了神。偌大的五龙山,又是漆黑一团,哪里去找?儿子舒达海带人点了松明火把,在五个山台上找了个遍,最后在古钟台发现了满脸是血的王首一。

    舒畅听完王首一断断续续地诉说,不禁怒火冲天。保长不失时机,连忙差人把住下山的各个路口,并对舒畅说,“天一明,我们就来个大搜山,不信狗日的碎娃能把人拐到天上去。”

    夜半难眠,舒畅在无言师傅的禅房中踱来踱去。无言和尚的木鱼敲得舒畅头脑欲裂,舒畅对空浩叹了一声,自语道:若失吾女,我于世何益。无言蓦地停了木鱼,念道:“婆娑泪海三千界,争入空王眼睫毛,施主应自求多福才是。”少顿,无言提醒舒畅,“五龙山南麓之段的峡口昔日是抵御南戎的咽喉,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因乾隆年间,清政府曾在五马沟屠杀了一千多回民,引起回回对汉人的仇恨,所以现在这里有一撮土匪,常在五龙山的峡口出没,为首的号称‘关爷’,是个凶悍的回回。大人千万提防,万莫冲撞了他,惹来杀身之祸。”

    且说书眉被碎娃拽进了密林,一口气钻进去好远。两人喘息未定,碎娃就说,“眉儿姐姐,回去也是说不清。你跟我走吧!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开心的。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我不能放弃。碎娃虽然是个穷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胆,还有一双勤劳的双手。”

    “你?你,原来,是这样······”书眉的眼睛里有了恼火。

    “你别生气,好吗?我实在没办法,你不知道,就是今天不上山,也会有这么一天,让我把我心里的话对你说出来。”碎娃说着撩起了他的裤腿,让书眉看他膝盖上的伤疤。他满含深情地说:“有了这块疤,我就一辈子记住了你。”碎娃说着从怀里拿出了那个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小人儿,“看,这是什么?小小的‘书眉’呢!”书眉看到一个小小的玉米人儿,看那头发,看那眉目,还真和她有几分相像呢。书眉被感动了,她的眼睛里不由汪了一泓清水,她伸手去拿,碎娃却一下子揣进了怀里,“这个不能给你。要是,要是我有了你,这个才可以给你的。没有你,我要守着她,我要这个小书眉儿陪着我过日月光景呢!”

    书眉的脸涨得通红,她埋着头说:“看你,胡说什么呢。”碎娃把目光投向远方,尽力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唉,我碎娃是什么人啊?一堆牛屎,一个羊粪蛋罢了!我哪有那个命?我说的话,全当没说,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会放过我。”

    “可是,可是……”书眉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敢?”碎娃说:“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瞎好我已经没有了活路。”书眉流了眼泪,说她长这么大凄惶地很,爹娘心疼她却不知她的心。她就跟哥手中的那只画眉鸟一样。她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碎娃有些呆了:“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碎娃说着不由流了眼泪。书眉伸过她绵软的手,紧紧拉住了碎娃的一双手,说,“大哥常说,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话说得碎娃的胸中涌起幸福的暖流,两个人就渐渐地依偎在了一起,他们激昂的情绪不由交汇在一起,他们一下子觉得彼此都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给对方听。书眉感到自己像是进入了她曾经做过的好多梦中的其中一个,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和一个放羊娃坐在一起,而且说了那么多的知心话。才不过短短的一天呀。但确确实实她的心中泛起了阵阵春潮。从未有过的感受,从未有过的美好。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了一轮圆月,虽然笼着一些薄云,但她一下子感到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注满了柔情。

    这时候,碎娃把头转过来,他看到了一张秀丽脸庞的轮廓,心中顿时有了一种极其美好的感觉,不禁脱口而出:“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书眉攥起她的小拳头要打,却被碎娃一把拉住,书眉挣扎了两下竟自倒在了碎娃的怀里,“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碎娃变得很勇敢。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碎娃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碎娃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三千弱水三生许诺,

    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书眉缩在碎娃的怀里,刚轻轻地唱了几句,碎娃就随上了她的歌声——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一个少年的声音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在晨曦中飘荡,两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激动的泪花。他们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

    书眉仰着头,喃喃地说,“我每天都要在老师来之前把所有的书都背一遍,这歌子成了我每天背书之前的晨课,而现在一唱,觉得完全像是唱的我现在的心情。”碎娃说你怕是以后再也背不成书了,成了叫花子的人,恐怕再也没有那福份。书眉把头扭过去,不肯看他。碎娃见了她这副含羞之态,不由蹲下身子,扯了她的衣襟说,羞臊死去,纽扣儿还开哩。书眉用手捂了脸,说碎娃你真坏。碎娃嘻笑着说,“你回去吧,你回去还来得及。”

    他刚要去扳书眉的手,突然从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之声,且越来越近。碎娃脸色大变,他不由一把将书眉紧紧地搂在怀里。书眉微微喘着气,小声说,“你让我有什么脸回去,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你带着我逃吧。”碎娃松开手,看着书眉问:真的吗?书眉狠狠地点了点头。碎娃看到她眼里燃着了一团火。

    当他们朝西南角拼命跑去的时候,发现三面都有密密麻麻的人包抄上来,他们被堵到了一个断崖边上。碎娃探头往下看,只见怪木横叠,荆藤交叉,深不见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飞鹰崖。这里的地貌他太熟悉了,他不由叹道:完了。

    “咋办呀?你说咋办呀?……”书眉慌得哭起来。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来越近,依稀听到了喊骂的声音。书眉突然一把推开碎娃,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碎娃还要说什么就被书眉推到了崖边。碎娃竟被书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原来他并不了解书眉,书眉文静外表下的果断与镇定让他感叹,他说:“只要有羊在,还怕鞭子甩不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说着就含泪摸了一下书眉的脸蛋,接过了她手中的红丝绦,将它挂在脖子上,攀着树木往下滑去。

    三条路上的人很快汇集在一起,为首的是三个保长,他们朝书眉围过来。书眉朝后退了退,张开双臂,护着崖边。保长吩咐人冲了上来,用绳将书眉三两下捆了。然后有人抱了大石头,狠狠地从崖上砸下去。山谷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书眉尖叫了一声,她的心一下子碎成了几瓣。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悠远的钟罄之声将碎娃从昏迷中惊醒。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雕梁画栋。他才知道他是在禅房中。他掀掉了盖在身上的一件缁衣,坐起来,一阵锥心的疼痛是使他的脸变形了。他这才发现他的胸膛被荆棘挂破,伤痕处处,血迹点点。碎娃跑出寺院,怀揣着那个玉米杆做的小小“书眉”,对着大山喊书眉的名字。山谷回音,悠长悠长。碎娃放开两腿,满山遍野地跑,后来他跑到了飞鹰崖。山谷寂静,阒无一人,两天前的那一幕刻骨铭心。碎娃不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空旷吞没。不远处的槐树上一只老鸹扑棱棱一展翅飞走了。碎娃在这里坐到了黄昏。

    夜色很重的时候,舒家大院沉浸在一派死一般的寂静里。当一个黑影越墙而过时,舒家的狗竟没有叫一声。这黑影贴着墙根,十分熟悉地来到了舒畅的卧房外。他悄悄地攀上窗子,借灯光朝内望去。只见舒畅躺在床上,李妈正把煎好的一碗中药端到了床边。舒畅猛猛咳嗽了几下,问:“全儿还没来信?听说外面乱哄哄地……”李妈说,“夫人也在问呢,怕是军校忙,顾不得写信。”舒畅叹了一口气,对李妈说:“明天我分给你一些东西,回家去吧。”李妈垂立床边,小声说:“老爷对我不薄,眼下老爷有难了,要是老爷不嫌弃我这老婆子的话,我愿意留下来照顾老爷。如果老爷执意要我走,也要等老爷能下床了。如今二奶奶被休,海少爷也被你赶出去,小姐遭了土匪绑票,整个院子里人一下子少了一大豁子,静得让人害怕……”

    那黑影从窗子上下来,默立了一会儿,又朝另一间小茅屋走去。他猛地推开门,只见一个汉子从草铺上坐起来,惊叫“谁?”那黑影一把将门掩住,说“治娃,别嚷,我是碎娃。”治娃越发吓了一跳:“你这个嫖头,吃了豹子胆了。”碎娃说有种你告密去,我是来寻书眉的。治娃说,“我告什么密,舒家的狗都不叫了,谁能把你怎样?你拐了人家小姐,二少爷又乘着酒兴搞了舒家二奶,被老爷赶出了门。据说书眉刚刚从你这个嫖头手里逃出来,又落在了马匪‘关爷’的手里。这书眉小姐真是倒了霉了。”治娃还告诉他,夫人看来已气息奄奄,一个劲的叫她远在黄埔军校的大儿子舒达江。

    八月十五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

    碎娃站在山巅上,仰头接受着丝丝细雨。忽然一阵唢呐之声飘飘缈缈地传来。碎娃伸长脖子,透过蒙蒙雨雾,隐约看见一只送葬的队伍缓慢地移动。晚上,他听下山做法的和尚说舒家大奶奶抱病身亡,今日做法超度亡灵。

    碎娃蹲在山咀上,日夜磨着一把刀,霍霍的磨刀声响在幽静的山谷里。他已经磨了十几天了。无言和尚摇摇头说:“执迷不悟只能招来杀身之祸,回头是岸才能修得正果……”碎娃像没有听见一样,依旧不停地磨。

    一个斜晖染尽山林的黄昏,碎娃后腰上别着那把明晃晃的柴刀,只身下山奔五龙山的峡口而去。

    转眼秋去冬来,五龙山秋叶落尽,满目一片荒芜之感。舒畅重金雇了人马去向“关爷”要人,结果被杀的杀,被俘的俘,舒畅生命垂危,舒府更无鸡鸣犬吠之声,连炊烟都是若有若无,一副日暮西山的景象。碎娃只身闯匪穴,半路遭遇巡逻的土匪,碎娃扑上去抱住了其中的一个,拔出柴刀在他的身上就是一顿乱捅,另一个开枪射击,碎娃奔跑中右腿被射中。他被逼无奈,跳进了奔腾的瑞水。碎娃仗着一身水上功夫,游出好远,最后拖着伤残的右腿爬上河岸。

    回到五龙山后,碎娃终日唉声叹气,瞅着西南峡口喊娘骂爹。无言说他不要过于着相,万事万物如日月经天,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来与去之间空耗的是人的肉体,只有皈依佛门,修身养性才能免却诸多人生的痛苦。但碎娃执迷,不肯留下。他决定离开五龙山去学本领,然后回来和关匪拼命。无言只得叹曰:放羊娃到底都是放羊娃!

    在无言师傅的精心调理下,碎娃的腿伤慢慢痊愈。要离开五龙山的那天,他坐在那口大铁钟下面,让偌大的铁钟遮盖虽已入冬却仍然亮咻咻的太阳——“这么大的钟是怎么铸造的呢?”

    “那还不容易,在地上挖个坑,砌成模子,倒上铁水不就成了。”

    “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罗呢。”

    …… …… …………

    他闭上眼睛,正想着他们在这里的情景,天空忽然闪现出一片如练的红光,整个五龙山像着了火一般。碎娃惊呆了。还没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口大钟就从钟亭上掉下来,瞬间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随即大钟发出一阵阵的轰鸣。他感觉到钟在移动,他高声喊人。他的声音从四壁返回来。碎娃大哭,他哭喊着他自己的名字,也哭喊着书眉的名字。渐渐地,他的哭声微弱下来了。他感到了呼吸的不畅。他瘫软下来靠在了钟壁上,钟的轰鸣声还在他的耳边闷闷得响。他感到他要去很远的路上了。隐隐约约不知过了多久,钟壁刚刚安静下来,一道刺眼的光线就突然从天而降,大钟朝后翻了个身,尘土、树木纷然而下掩住了他。那一瞬间,他看到无言在他的眼角上晃了一下不见了。

    碎娃认真地回想了这前前后后,他终于慢慢地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梦。那个身着麻布裰的小和尚仍旧在废墟中翻寻,“师傅留了遗表,说让我继任主持。有遗表为证,我便可以被僧众迎请,只是这遗表被这场地震给掩埋于废墟中了。”碎娃说,“僧众皆已升天,主持还有何用?”言罢大笑三声即一路摸索着下山去。下了五龙山,碎娃才真正感到了震惊。双庙全部毁于一旦,所有建筑物一概坍塌。崩落的山石将河道壅塞,水流四溢,瑞河之地亦多裂缝,数十里内人烟断绝。远远地,碎娃望见了那棵古老的柏树,那是舒家大院的标志。然而,如今只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守望着这个毁灭的世界。碎娃呆呆地、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碎娃想起了书眉说的那句话,真希望天塌下来世界变个样子。真的世界就变了个样子。穷的,富的,善的,恶的都被洗劫一空,而且越是华贵的富宅,堆起来的废墟越大。富贵不过是一场云烟耳!

    残阳如血泼溅在一派残垣颓壁之中,某处的尘烟还在上升,给这死寂的世界添了一丁点儿活泛的景象。碎娃把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一点点地向远方走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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