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盘根,青藤缠枝,山中不知时节,嫩叶任然准时生长。
卫霜撩动手指在空气中飞舞,似要将眼前景物就此画下来,凉爽的微风钻进衣袖给他挠痒,又捧起脸颊给他深深一吻。卫霜盯着明媚的阳光,一时间忘了究竟为何来,究竟在何处,究竟是何年。
泽峻山虽有城寨,一旦深入便再无一点人工雕琢的痕迹,因此,自然孕育了许多奇妙的生灵。
经过几天跋涉,两人已经不知深入多少,最终上官涟蕊将卫霜放到一小块平地上,一掌落下,枝叶飞出,清了一丈的空地。
卫霜看着自家师父拿出一枚铜钱、一根红绳放在地上,红绳将铜钱围住,又结几个法印,带着他躲到一棵大树后边。
“师父,这是?”卫霜问道。
上官涟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为他调整了一下四轮车的位置,指了一指铜钱。
卫霜看过去,自家师父也没说过进这山林是为了什么,估计是要给自己采些天材地宝,只是这个圈平平无奇的,难不成等着天材地宝自己送上门来?
不过这不起眼的格局,却让卫霜想到叶挽君说过的一个词,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忽然,卫霜感觉周围的环境有些变化,试着发动阴眼查看,并无什么情况……等等!草木之间有一股精纯的自然之气在地下流动,也就一握大小,往铜钱快速移动。
幸好阴眼不需要耗费内息,而且常年吸收紫气令他的目力远超常人,否则还不一定能注意到这股几乎与自然完美重合的气息。
卫霜的鼻子触到一丝清甜,仔细嗅了嗅,是很熟悉的药香,好像是人参。
眨眼之间那股气息眨眼就来到铜钱下,果不其然,一道白光从红绳中间破土而出,一颗白嫩嫩的人参抱着铜钱就往嘴里塞,同时红绳立刻追上,把他捆了个结实。
这时,卫霜想起来那个词了——画地为牢!
当那棵人参出现时,空气中的药香更加浓郁,光是闻一闻,卫霜便口舌生津,如痴如醉,差点忘了身上的虚弱。
等人参落地,哪怕作为手脚的根须被捆住,也死死抱着那枚铜钱,流着口水,卫霜猜测那是人参的汁水,往嘴里塞,咿咿呀呀地尖叫着,听起来像是小孩子的哭声。
上官涟蕊带着卫霜走出来,一招手,那棵人参便飘到掌心。
卫霜这才有机会看清楚,这棵人参并没有远远看去那么圆润,反而疙疙瘩瘩,上边的卢碗多得数不清。不过他猜想,这种有灵性到窜来窜去的人参,少说也有几百年了,甚至可以用修为来衡量。
他还听说人参贪财,结果还真是。这小人参哪怕在上官涟蕊的手心里,性命岌岌可危,不仅不去管红绳,反倒生怕上官涟蕊抢了它的宝贝铜钱。
古人云,人参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这等灵性的人参对他来说自然也是大补。
而且他还不像许冰凌那样多年被寒气侵蚀而补益无用,反而因为精血大亏,最是要补。
不过,卫霜看着比自己要老几百几千岁的人参宝宝在那哭闹着,不免生出恻隐之心。自己就算治好了也只有百年之寿,难道为这百年就要损这千年灵根吗?这里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若非他们闯入,这棵人参好生修炼,指不定会有何等境界,莫非要毁了它的前途?卫霜认同弱肉强食,却也深爱万物有灵,这些自然之子甚是可爱,何必为他这个将死之人多造罪孽?
卫霜知道自家师父一言九鼎,难以改变其决心,若真是要为自己治病,只怕由不得他,只好怯生生地问道:“师父,这棵人参,捉来何用?”
上官涟蕊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卫霜,不耐烦地回答:“给你治病,这都不明白吗?”
卫霜咽了一口口水,一来是因为紧张,二来这人参的药香实在好闻,提议道:“不如……把它放了吧。能有这等造化,甚是难得,没必要毁掉这株灵根。”
“难不成让为师不管你?”上官涟蕊“威胁”道。
卫霜凄然一笑,张开双臂说道:“徒儿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哪怕治好了也不过百年,哪里值得千年灵根来救?相信师父仁爱之心,若非徒儿如此,也是万万不会出此下策。还请师父成全徒儿愚见,否则,哪怕立即病死,也不愿背这因果!”
上官涟蕊听着卫霜又是给自己戴高帽又是把他威胁,无奈地摇摇头,指着人参问:“你想救它?”
卫霜点点头。
“你可想好了,这等灵性,若是跑了就长了记性,再难碰到了。”
“师兄说,天道五十,存四十九,留一线与人争。既然如此,万物皆有机缘求得正果,奈何劫难无数。我等遇到了,不如为它化这一劫?”
上官涟蕊叹了口气:“你真是,连命都不要了,什么时候能有点私心呢?”
接着又对人参威吓道:“你也听到了,不是我要放你,是我这徒儿笨得令人发指!既然他话都说这么绝了,那便给你一条生路。”
人参立刻对二人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只是卫霜一句都没听明白。
“不过我徒儿心善,我可不一样。”上官涟蕊话锋一转,“你得留下点什么,不让我白忙活一趟。”
人参又咿咿呀呀地说着,上官涟蕊点了点头,一指解开红绳。
人参立刻一个转身遁入地里不见了,只留下上官涟蕊掌心几根须子。
上官涟蕊可惜地看了看空地,只好把须子收好,还嘟囔着:“跑得还挺快,还吃了我一块铜钱呢!”还没好气地揉着卫霜的脑袋,抱怨着好好一棵人参,让他放跑了。
卫霜嘿嘿笑着,又问道:“师父,听说人参到最后可以修炼成人形,是真的吗?”
上官涟蕊回答:“是,虽然为师没见过,但的确是真的。应该说,可能到最后,人形才是最有前途的修炼方向。”
卫霜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人寿命不长,也没有强壮的体魄,也没有锋利的武器。相比之下,人是最弱小的了,难道这也是有前途吗?”
上官涟蕊呵呵一笑,说道:“你说得没错,不过再想想,人没有强壮的体魄,却能开蛮荒,辟四野;没有锋利的武器,却有绝伦的工艺;没有与自然紧密的亲和,却有多种多样的功法。这些难道不是人的优势吗?万物有灵,这个世界很美,人凭借智慧去开拓,很伟大。若有一日天地剧变,万物凋零,那时强大的种族一个个尽数灭绝,我相信最终活下来的,一定是人,因为本就是在黑暗中开辟生存空间,从娘胎里就带着难以击倒的韧性。”
看着自家师父慷慨激扬的样子,卫霜不禁看痴了,直到被提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傻笑到了现在。
回到落脚的营地,上官涟蕊的一切都收拾干净,坦白道:“原本啊,是准备抓个人参请别人治你的,结果只有些须子了。”
卫霜诧异地说:“不是要给徒儿治病吗?哦……师父您没说是把那根人参给徒儿吃啊……”
上官涟蕊掩面嘲笑道:“当然不是啊!你还想吃?光是这须子就得煮个几个时辰,不然哪怕是元婴境界,也得喷个几升鼻血呢!你本身精血受损,经脉亏虚不通,哪里承受得住这种补法?”
“那师父是要做什么?”
上官涟蕊停下手里的活,似回忆起了些事情,说道:“去拜访一个老朋友。”
“在哪?”
“风雷城。”
一听到要去风雷城,卫霜的心又开始噔噔跳,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了吗?不过想来他如今的身份经过月凌关和崤关,已经坐实了万暮白的贴身护卫,现在楚离又跟着荆楚书院的队伍,就算有当年的人认出来,只要问一下楚离,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我们还是想上次那样?”卫霜问的当然是去雷鸣山那次,只是现在他修为尽失,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那样的法术。
上官涟蕊确认了卫霜的想法,二人架着土遁法来到风雷城外二里处。
待上官涟蕊说到了,卫霜才睁开眼睛。上官涟蕊推着卫霜,很容易就进了城门,七拐八拐来到一间普普通通的小房子前,看起来有些简陋,但墙皮和屋顶都显示时常有人打理,而且看起来住的人年纪也不是很大,里面传出来残余的药香。
上官涟蕊恭敬地扣了门,没有反应,又连着扣了几遍,还是没有反应。
往来的居民有些好奇这两个外乡人有何事,卫霜更加直接,挥了挥手请来一个行人问道:“请问这间房子的主人现在何处?”
行人回答:“张大夫既然不在,或出诊,或采药吧。”
也不知是不是提醒了上官涟蕊,她立刻到一边的窗户前,戳开窗户纸,往里面窥视。这一举动立即引来路人的指指点点。
不过上官涟蕊丝毫不在意,反而一脸怒意地回到门前,飞起一脚踹开房门,大声喝道:“张仲和起床!”
这一下更是惹得周围百姓群情激愤,各种指责声此起彼伏,卫霜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幸好上官涟蕊还没忘记把他推进去。
一进去卫霜便看到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睡眼朦胧地从榻上起来,火急火燎地背起枕边的药箱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上官涟蕊喝止道。
“出诊去……”张仲和迷迷糊糊地嘟囔道,刚走出门,发现了问题所在,转身看到上官涟蕊推着一个孩子来,一下子睡意全无,高兴得手舞足蹈。
“哎呀!这么多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上官涟蕊打趣道:“你知道我的,好久以前就是这个模样了。”
张仲和兴高采烈地抱着上官涟蕊,像是对子女那般疼爱地拍着她的后背,有将她拉到榻边,问长问短,这反倒让卫霜感觉自己像是多余的一般。
上官涟蕊拦住张仲和,把卫霜推到榻边,说道:“这次来,是想让你看人家看看这孩子的身体。”
张仲和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着,沉思了一会儿,打了个哈哈,问道:“小涟蕊,这是你的儿子?”
卫霜闻言双脸一红,上官涟蕊则是玩心大起,一把搂住卫霜的脖子,紧紧贴着他的脸蛋问道:“怎么样,像我吧?”
张仲和摇摇头说道:“不像,这小子可比你温和多了。”
上官涟蕊笑道:“那是你没见过他暴躁的样子,可比我厉害多了。”
张仲和哈哈大笑,从枕头下边摸出些银两,说道:“等会儿再给他看,时候正好,咱们先吃饭。等我去买菜。”
上官涟蕊自是辟谷食气,很少进水谷,而卫霜虽修为不再,这几日吃的是自家师父给的药丸,里头有水谷精微之品,并不十分饥饿。
上官涟蕊既不想麻烦张仲和,又怕折了他的面子,客气地说道:“不如去找家客栈酒家便好,何必麻烦?”
张仲和跟个孩子一样,摆摆手拒绝着出门。一出门,便有百姓熟络地问他来人是谁,张仲和笑呵呵地回答:“我以前的学生来看我了!”
卫霜轻声问道:“师父,这老者就是您说的那位老友?”
上官涟蕊点头,看着门外,神色庄严,少有地放下了她高傲的姿态,如一个学生般介绍道:“张枢,字仲和,为师曾在其座下听讲,医术精湛,无人能出其右。说起来他算是你的师祖,洪景天和白芍也是他的弟子。”
卫霜虽不知张仲和的医术是何等造诣,要以他两个弟子来比较却又有些困难,白芍在荆楚书院,学员皆是修炼之人,身体本就强健,并不容易染病,洪景天他接触不多,只道他常年在月凌关为军中将士诊病,月前还请来抢救许冰凌,想必也是很厉害的,但是,既然自家师父那等医术,连白芍和洪景天都不敢提出什么异议,也是出自张仲和,而且她那谦恭的态度绝非作假,想必张仲和其人医术更是超凡脱俗。
不过,白芍和洪景天没有修为,自家师父则是将医术与灵气结合,莫非张仲和也精于此道?
“那张老也是个灵修?”卫霜问道。
“对。”上官涟蕊点头,“不过他的修为只在炼气一重,之后就再没有进步了。据他自己说修炼只为候修士脉证,并非为了别的什么。”
卫霜听完会心一笑,觉得甚是有趣。别人都想要什么更强的力量,或者想立于世界之巅,可是张仲和修炼却止于炼气不再进取,其动机单纯是出于医者仁心,不禁令人感叹。
说话间,张仲和已经提了一壶酒、两斤肉,挎着个菜篮子回来了。
上官涟蕊接过东西,将装人参须的木盒拿到桌上,说道:“我偶然遇到个好东西,你看看怎么样?”
张仲和打开木盒,嗅到那股清香,不禁埋怨道:“你这小子,修为高了就不爱惜灵物,你说你把这根须扯下来做什么呢?”
上官涟蕊一边洗菜一边解释:“本来吧我想把整根人参都抓来的,结果,喏,你的徒孙心地善良,让他放了。”
剩下的张仲和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劝道:“你来看我就来嘛,每次都带这些东西,我也用不上。”
“给你随便怎么用啊。大夫除了医术,还有就是药材了。”
张仲和宠溺地指了指上官涟蕊,打趣道:“你这一路得祸害多少灵物啊!”
上官涟蕊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催促道:“你要没事,就去给他看看。这孩子为了救人,把全身精血都送出去了,差点没救回来。”
张仲和一听,立即到卫霜身边,拉过他的手诊脉,同时还问长问短的,卫霜都一一回答。张仲和捻起金针,刺进卫霜的太渊,一道平和的灵气渡入其中,顺着经脉一路往上,经过肺分流入其余经脉。
只是并没有特别顺利,张仲和的灵气过了带脉便涩滞不畅,如进去了沼泽,越往前越是坚硬,到最后完全行不通了,最后突然一股寒气冲出,把他的灵气给逼了回去。
张仲和撩开卫霜的衣裳,这里戳戳,那里按按,问道:“孩子,这是多久前的事儿了?”
卫霜笑盈盈地回答:“不足一个月吧。现在倒没有什么疼痛,只是身体虚弱无力,双腿都站不起来,甚至快要没知觉了。”
也不知为何,卫霜感觉张仲和身上的气息甚是温和,与他交流很是享受。
张仲和又问:“那心情是否烦躁?”
卫霜回答:“没有,只是劳倦,不愿言语。自己尝试过调息,灵气一入体立刻就散干净了。”
“最近可有用药?拿来老夫看看。”
卫霜拿出两颗药丸,一颗是自家师父给的水谷丹,一颗是月凌关请洪景天时那个小姑娘给的丹药剩下来的。
张仲和将两枚丹药分别碾了一半,嗅了嗅,又各尝了一点,指着小姑娘给的丹药问道:“这丹药是洪景天给你的?”
卫霜回答道:“非也。小生那时请洪大夫出诊,那个病人极寒之体又有金丹修为,素体虚寒又遭灵气反噬,入冬之后更加严重,所以请洪大夫来医治。临行前,有个小姑娘,约七八岁样子,给洪大夫了一瓶丹药,说是……好像说本来是她师哥给她的。”
说来也奇怪,原本卫霜并没有觉得多特别,被张仲和灵气入经脉这么一探,总觉得那颗丹药的气息与他的灵气很像。或许只是因为皆出于药,总有相似之处吧。
张仲和也没多问,只是说:“这颗药本身是固本培元之上品,她让你给那病人吃有些用处,但并不对证,只能说恰好在手边,只救一时。对你的用处反而更大,只是你的问题不完全在精血亏虚,更在经脉不通。”
张仲和又问道:“你到底抽了多少精血?怎么会有这种法术?上官教你的?”
卫霜不知要不要跟他说师兄的事,上官涟蕊听到这附到张仲和耳边低语几句,张仲和无奈地敲了一下她的头。
“那你赶到的时候有没有做些什么?”
上官涟蕊说道:“我用符咒固住他的气机,防止真阳暴脱。”
张仲和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卫霜:“你的精血损失过大,经脉空虚得都黏在一起,所以不仅要给你补虚,还要让你经脉通畅,不然反而易成瘀血。而且刚才有两股同源灵气,寒凝至极,也是麻烦。”
卫霜连连点头,配合着张仲和诊疗,逐渐二人的话题越扯越远,到最后成了闲聊天。
等上官涟蕊做好了四菜一汤,招呼他们吃饭时,卫霜才发现好像过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