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整整七年,你在炼狱崖没命地修炼,每次都满身伤痕地回来,我知道,你是在自我惩罚。你说你没办法原谅自己,可是,可是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啊!人人都以为你见死不救,对自己的兄弟无情无义,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七年了,你以为他会夺舍重生,所以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
他终于克制不住哭出来:“你受了这么多苦,这么多伤,明明也做了很多很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应该让峰主好好感谢你的……”
周澜眼眶发红,却眸色悍厉,他一字一顿道:“我周澜,受过的伤都可以自己治愈,流下的血也绝不会沾染他人的土地。我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好,也不需要世人予我以温情——”
“……可是这只镯子呢?!”柳叶指向地上黑色衣服里露出的一点碧色,“这只镯子,你不是要还给峰主的吗?”
周澜道:“没这个必要了。”
他望着那镯子出神。安静的山洞,仿佛渐渐变得喧闹起来。
“你们说,他是不是小怪物?”
一片童声齐齐道:“是!”
“嘻嘻,当然是!”问话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却长得人高马大,他右手抛着一把小刀,左手抓住另一个更小少年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露出比一般少年要细长的鼻子和尖尖的耳朵。
“喂,大家都说你是小怪物呢。”
“我不是!”
“哟,嘴还挺倔,可是我们村里没有长成你这个样子的,你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尖耳朵少年道:“我不是!我不是!”
他突然发狠,在抓住他的那个少年手上死命咬了一口,痛得对方发出一声嚎叫,一把将他甩脱,重重摔在墙上,然后举起小刀,怒气冲冲道:“我割了你的耳朵!”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欺负一个比自己小的,也不害臊!”
众人抬头,却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穿红裙子的俏丽少女。
少女一跃而下,挡在青衣少年面前,扬起下巴道:“大壮,你又欺负新人了。”
大壮道:“他奶奶的你少管闲事!滚一边儿去!”
少女道:“哎,我本来也没想管的,但是你既然骂了我,我就忍不了啦。”
“上!”大壮一声令下,周围的少年一拥而上……
五分钟之后,所有参与群殴的人都倒在地上嗷嗷乱叫。
少女揉了揉手腕,道:“大壮,难道伯父伯母没教过你,对不熟悉的人要礼貌,对打不过的人要谦虚吗?”
大壮羞愤难当,但是打,是真打不过,只好恨恨骂了句:“疯子!你就跟这个怪物一起玩吧!”
然后一群人就灰头土脸地跑了,只剩下少女和尖耳朵少年。
少女笑眯眯道:“喂,人都跑了,还不站起来?”
少年于是拍拍屁股站起来,望了少女一眼,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少女道:“不用谢。”
少年:“…………”
少女凑过去一点,少年后退一步,少女再凑近一点,少年再后退,直到被逼到墙角,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女紧盯少年的脸,嘴巴微微张大:“你……”
少年突然变得很紧张。
少女把话说完:“……长得很有特色啊!”
少年:“…………”
少女总算把身子拉远,道:“你叫什么呀,我总不能‘喂喂’的喊你吧。”
少年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阿丑。”
少女:“可我不觉得你丑啊。”
少年惊讶地瞪眼,少女真诚道:“相信我,他们都眼瞎。”
少年一直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甚至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问:“……那你叫什么?”
少女道:“丘言。”
自打阿丑和丘言相识之后,两人经常凑在一起干坏事,掏鸟蛋、河里抓鱼、田里摸瓜,什么事儿都做,这一回,是直接捅了马蜂窝,两人狂奔数十里,终于摆脱了疯狂的蜂群,跑到一条芦苇丛掩映的小河边。
站在河边,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的村子,村门口石柱上“无秋镇”三个大字十分显眼,比村子本身要威武不屈得多。
两人皆跑得满身大汗,丘言泼了把水洗脸,顿觉清凉无比,索性直接把上衣脱了,准备跳河里洗澡。
“你在干什么!”阿丑突然惊慌失措,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
丘言:“脱衣服洗……哎!你跑什么?喂!回来啊!”
丘言挠挠头,郁闷嘀咕:“什么呀。”
此后一连数天,他都没再见到阿丑,直到七天后的一个傍晚,他正在河边洗衣服,阿丑又出现了,他站在河畔望着丘言,却始终没有靠近。
丘言停下手里的动作,就这么定定回望过去,也不说话。
两人尴尬地对峙,最后,阿丑鼓足勇气走近几步,道:“我会负责的。”
“…………”
丘言:“你要负什么责?你是杀人了还是抢劫了?”
阿丑道:“我会娶你为妻的。”
“…………”
丘言:“你说啥?”
阿丑尖尖的耳朵已经变成了火烧云,捏紧了拳头道:“上次,我……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身……身……反正,我一定会负责,娶你为妻的!”
丘言沉默了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阿丑,你要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阿丑又羞又恼:“你笑什么?不许笑!”
丘言笑得肚子疼,就差没在地上打滚了。
“不许笑!不许笑听到了没有?!”
“好好好,我不笑,可是……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啊!哎哎,你别走,别走啊!我不笑行了吧?”丘言憋笑憋到内伤,“阿丑,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个男的啊,你要怎么娶我?”
阿丑惊呆了。
男……男的……
男的为什么要穿裙子?男的为什么长成那样?
丘言:“阿丑,你傻不傻?我跟你在一起玩了好久了,你竟然连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阿丑:“你又没告诉我你是男是女!哪个男孩子会打扮成你这样?”
丘言:“…………”
他竟无法反驳?
看到丘言把头低下去,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阿丑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过分了,语气不由放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丘言忽然抬起头,嘴角仍挂着笑,他走过去抓住阿丑的手腕,拉着他走到一个开阔地带,调侃道,“虽然你我不能拜堂成亲,但是可以结拜做兄弟。”说着便跪到地上。
阿丑怔怔看着他。
丘言道:“怎么,不愿意?”
阿丑嘴巴动了动,紧抿成一条线,然后在丘言身边跪了下去。
“黄天在上,后土为证,我丘言(阿丑),今日与阿丑(丘言)结为异姓兄弟,祸福相依,患难与共,此生不忘!”
两人结义后,皆欢喜无限,边洗衣服边打水仗,洗完衣物后一人提着箩筐的一边,阿丑第一次,跟随丘言去了他家。
咯吱一声推开门,丘言立即喊道:“娘,我回来了!”
犄角旮旯里放着一张小床,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就坐靠在床头,她半眯着眼,似乎看不大清东西,口中应道:“闺女回来啦。”
阿丑一愣:“闺女?”
丘言“嘘”了声,妇人问:“是谁来了?”
丘言道:“娘,我之前跟你说过,他叫阿丑。”
说着就将阿丑推到床前。
妇人直起身子,望了阿丑半天,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看清楚了,笑着道:“不丑不丑,我看俊得很!心眼也好,我喜欢!”
阿丑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夸奖,几乎是愣在当场。
妇人道:“怎么不说话?”
丘言道:“娘,你太会夸人了,把人家都夸得不好意思了。”
妇人笑意更深,阿丑鼻子有些发酸,轻轻喊道:“伯母好。”
妇人道:“好好,大家都好。阿言,饭菜我给做好了,你们去吃吧,我先睡会儿。”
“知道了,娘。”丘言扶着妇人慢慢躺下,又替她掖好了被子。
两人走到桌边坐下,阿丑这才有机会小声问:“你娘她……”
丘言道:“以前我们家也不是这个村的,只是因为原来的村里闹瘟疫,才流亡到这里。我爹得了瘟疫死了,我娘便带着我和妹妹一路流浪乞讨,后来才在无秋村安定下来。”
阿丑道:“那你妹妹……”
丘言道:“死了,被山里的狼叼走,咬死了。”
阿丑愕然,丘言道:“我娘亲眼见到了我妹妹被咬死的惨状,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有点失心疯了。她常常会在噩梦里惊醒,哭着喊我妹妹的名字,最长的那次,发疯发了差不多一个月,我都要崩溃了,还是后来家里来了一个小姑娘,我娘见到她,可能把她错当成了妹妹吧,总之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
阿丑:“所以你就扮成了女孩的样子?”
丘言:“我娘还没疯的时候,为了养活我跟妹妹,起早贪黑地给别人纳鞋底,眼睛都坏了,看不大见东西,反正我扮作这样,她见了会高兴,有时把我当成妹妹,有时又唤我阿言,清醒的时间也比以前长了些。”
阿丑道:“可是你扮作这样,那些人总是嘲笑你……”
比如那个大壮,不仅叫他“疯子”,自从挨揍后还到处散播他的谣言,说他的坏话。
丘言道:“我娘含辛茹苦地抚养我,我吃这点小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人活在世上,最不值一提的,就是那些不了解你的人的非议。”
丘言见阿丑半天没说话,意识到这个话题可能有些沉重,为了活跃下气氛,他故作生气道:“喂,一直忘记跟你说了,你应该赔我一样东西!”
阿丑抬起头看他:“什么东西?”
丘幕遮指了指自己空空的手腕,道:“我之前戴的那只碧玉手镯,可是我家的传家宝,第一次救你时,被大壮的刀划了道口子,回来后就碎了。”
阿丑:“……”
有被刀划了下,就碎裂的传家宝吗?
丘言继续摇头晃脑道:“我那只手镯,据说是天山的玉器大师用绝世碧玉耗时十年打造的。当年我家祖上还很殷实的时候,老祖宗为表诚心,曾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九千多级雪山石阶,又在那位神仙似的大师家门前诚心诚意地等了七天七夜,才求来了一只手镯。”他突然叹了口气,用手支着下巴,“可惜啊,我现在变得如此贫穷,如果可以像那些修真者一样夺舍重生,我一定要找个出身名门世家,兄弟姐妹遍地跑的人,对了,最好是杏眼、圆脸,以弥补我对此生外表的缺憾。”
“………………”
阿丑:“那我赔一只碧玉手镯给你?”
丘言见他额上都冒了汗珠,心知他当了真,噗地笑道:“跟你开玩笑啦,传家宝是传家宝,但是不是真的碧玉我就不知道了,再说了,你哪有那个本事去求一只碧玉?你有这个心,以后赔我一只‘金玉坊’的镯子就好了。”
金玉坊,无秋村外无秋镇上,最大的一家金石玉器坊。
十天后,当阿丑真的从金玉坊买回来一只看上去和碧玉差不多的手镯,兴冲冲赶到丘言家时,却发现,人去楼空。
那张他们曾一起吃过饭的桌子上,有一张特地留给他的字条。
阿丑兄,
我娘病重,我带她去村外寻大夫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再回去,只希望他日有缘,你我再相聚。我不会忘记你这个好朋友的。
弟,丘言
昔日的场景退去,眼前又是低矮潮湿的山洞。
周澜从黑衣里将手镯拾起,柳叶替他重新包扎好伤口,将衣服穿上,扶着他走出了山洞。
此时夕阳已经落山,天光一片暗红,就连连绵起伏的山丘,也被染成了一望无际的红色。
周澜一遍遍摩挲着手里的玉镯,柳叶看过去,只见那玉镯的里侧,并不起眼的地方,刻着四个字:天佑无恙。
“周大哥。”柳叶轻轻开口,“我还是把碧玉拿去给峰主吧。”
周澜道:“既然记不起来,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拂开柳叶的手,自己一步步走下山。
柳叶拼命揉了揉眼角,他的眼底,映出随风摆动的黑色披风,以及血海波澜壮阔,千年不灭的红。
大地战火仍硝烟未散,那血海中有漩涡荡漾,似是无尽的轮回,诉说着今日的传奇,古老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