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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Four 这样的一晌贪欢,如果一定有代价要付,那么好吧,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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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北方中型工业城市的生活标准不高,她也从来不愿意再开口向他们要钱,一向是用奖学金和做家教的收入给自己添置衣物和零用。

    她既不要求进步,也不怎么参与学校的活动,更不和人套近乎。数学系算是师大学习风气最浓的系之一,刻苦学习、积极向上的大有人在,她的成绩很好,可有人比她更好,而且还有更多的筹码。她一向只能得金额有限的一等或者二等奖学金,从来和特等奖学金无缘。凭她手头的那点儿钱,报名考试够了,但要承担去北京上新东方的费用则完全不可能。看来也只好抓紧这段时间,留在本地多用点儿功了。等考试完了,而房子还没卖掉,到时拿什么钱来申请学校,她只能摇摇头。到时再说吧,她想,重新拿起了词汇书。

    4

    深夜,邵伊敏睡得正好。苏哲回来,身上满是从酒吧带回来的酒味、烟草味,纠缠上来,拉扯她的睡衣。她老大不耐烦地推开他,他不罢休,又缠过来。

    “醒醒宝贝,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他在她耳边随口瞎扯着,“春江花月,美景良宵,一个人睡觉多没意思。”

    她的一点儿睡意生生给吵没了,不免恼火:“你的酒品也太差了吧,喝多了直接洗澡睡觉多好。”

    “不,我喝多了会发情,我能坚持到回来看到你再发情已经很有品了。”

    邵伊敏不能不联想到自己的借酒装疯,顿时哑然,脸一下红了。黑暗中他龇牙轻声笑了,洁白的牙齿很醒目。她想象得到,那个笑容一定很可恶。她赌气翻个身不理他,但他一把抱起她,顺手拉开卧室窗帘,坐到窗边那把藤制摇椅上,月色如水一般照到两人身上。

    “反正你也睡不着了,陪我聊会儿天吧。”

    她打个呵欠:“聊什么?”

    “你不是这么煞风景吧。夜半无人,窃窃私语,还用问我聊什么吗?”

    她换个姿势,让自己靠得舒服点儿,看着月光筛过刚生出树叶的大树,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阴影:“真安静,你抒情吧,我保证配合好不好,不然的确有点儿辜负这样的夜晚。”

    苏哲笑了,用下巴揉着她的头发:“我一向喜欢你这随遇而安的性格。”

    “不然能怎么样?”

    “不生我的气吧?”

    “没生气。”邵伊敏说的是实话,她知道自己性格阴郁的一面,一直原谅自己,当然也能理解别人的坏心情,“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比你恶劣得多,那时候我就希望全世界都把我忘掉,让我一个人待着最好了。”

    “那样就能够自己想通吗?我很怀疑。我比较倾向于到人堆里去,耳朵边是轰鸣的音乐,眼前是一张张跟自己不相干的脸,喝一点儿酒,好像再大的不愉快也都散了。”苏哲抱着她柔软的身体,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出一会儿神,“不问我为什么不愉快吗?”

    “如果你愿意说,我愿意听。”

    苏哲轻声笑了:“我就别指望你有主动问的那一天了。中午我去参加了前女友的婚礼,很隆重,很喜庆,就是出了一点儿小岔子。”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听着柔和低沉,“婚礼中途,新娘把我叫到换衣服的房间,扑进我怀里哭了。”

    邵伊敏一下笑出了声,苏哲瞪她,认输地摇头:“你的大脑沟回当真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可是一想象那场面,真的很好笑。”她努力忍笑,“然后呢?”

    “你当听故事呀,还然后呢。”苏哲扯一下嘴角,不知怎么的,也笑了,“可是真的有然后,然后新郎进来了,多尴尬。”

    接下来其实场面也不算难看,他镇定地将哭得梨花带雨的新娘交给了新郎:“我们是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了,她难免有点儿激动,再加上婚礼带来的紧张、焦虑,你要多理解她。”

    新郎同样很镇定地接受了他的说辞,抱着新娘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她。他走出房间,随手带上门,直接出了酒店。

    “你就为这个烦恼?”邵伊敏倒有点儿不可思议了,斜睨着他,“可是我觉得,烦恼的那个似乎应该是新郎才对吧?”

    苏哲就算为前女友肖慧烦恼,也只是一会儿的事罢了。他对她的性格有充分的认识,哪怕她现在留校任教好几年了,又读到了博士,仍然有点儿和年龄不符的任性和天真。他只能同情那位看着气质儒雅,据说是理工大最年轻的副教授的新郎,同时祝他自求多福了。

    “是呀,男人烦恼的根源就是女人,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他顺口说,并不打算提真正令他恼怒的原因。

    邵伊敏轻声笑了:“那我们保持不远不近吧。”她用手将两人身体撑开一点距离,“这样够不够?”

    月光下,她的笑容带点儿调皮,又带点儿平时没有的天真。苏哲收紧手臂将她搂到胸前:“不许,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距离不够,而是你无时不在努力想离我远一点儿。”

    他紧紧抱住她,没有一点儿间隙,低下头吻她,那样辗转缠绵,扫过她口腔的每个角落,掠夺她所有的意识。

    5

    第二天,邵伊敏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不觉有点儿吃惊,连忙接听。

    “小敏,是我。”原来是继母,她姓胡,是某医院的护士长。以前邵伊敏在年少倔强时期曾刻意管她叫胡阿姨。后来长大了一点儿,觉得这个叫法来得伤人又不利己。不管怎么说,这个继母都不曾刻薄自己,于是改口叫阿姨,算是略为亲近了一点儿,也到了她亲近的极限。

    “阿姨您好,有什么事吗?”她有些纳闷,继母从来没主动跟她打过电话,更别说她昨天已经刚打电话回去了。

    “我昨晚和今天早上打电话到你宿舍,你都不在,宿舍的一个女孩子说你没回去睡,只好打你手机。”

    邵伊敏不理这个话茬儿:“您找我有什么事?”

    “昨天你问起你父亲关于那个房子的事,我觉得我有点儿想法必须跟你说清楚,不然真的很难受。”

    “好的,您说。”邵伊敏预计她打算讲的不是什么好话,不过也只能听着了。她走到飘窗窗台边坐下,想着总比在宿舍众人旁听下接这个电话要好一些。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小敏,你爷爷奶奶安排卖房这件事很伤我的心。小菲跟你一样,也是邵家的孩子,爷爷奶奶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到现在哪怕象征性地留一点儿给她的意思都没有。”邵伊菲是伊敏的异母妹妹,说得动情,继母声音都有点儿哽咽了,“她昨天还在问我,为什么爷爷奶奶只喜欢姐姐不喜欢她。”

    爷爷奶奶确实因为嫌恶儿子闹婚外情,根本拒绝见新儿媳,连带着对他们的另一个孙女没多少感情。不过,邵伊敏不认为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会在意从来没生活在一起、只见过几面的老人是否喜欢自己,她保持沉默。

    “我知道这么处理房子不是你的意见,小敏,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可是你应该知道,现在小菲也一天天长大了,我和你爸爸都只是工薪族,单位效益也都说不上好,要负担姐妹两个的教育费用确实是勉力为之。听你爸爸说,你还有出国留学的打算,这是好事,可是我不能不说一句,恐怕那个费用就不是我们能力范围内的事情了。”

    “我早跟我爸爸说过,大学毕业以后我会独立,至于是在哪里独立,就不用你们多担心了。阿姨,还有什么事吗?”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房子暂时也没法儿出手。你爸爸肯定不可能对你留学的费用不管不问,我已经没办法让他明白,小菲也是她女儿,爷爷奶奶的遗产她也应该有份儿。你一向明理,所以我希望你能跟你爸爸讲清楚,不会再跟他提额外的要求,我们确实负担不起。”

    “阿姨,容我提醒您,爷爷奶奶眼下都健在,房子是他们的财产不是遗产,他们有权利按自己的愿望处理,谈不上谁有份儿谁没份儿。”

    “可是这样对小菲公平吗?”

    “公平?阿姨,既然您谈到这个问题,那您觉得,我的父亲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基本不见踪影,对我来说公平吗?您觉得,我可能得到这区区几万块卖房子的钱,就比小菲幸运吗?”伊敏笑了,“我原谅我父亲,至少他负担了除我以外的另一个完整的家庭责任,至少让小菲享受到了一个完整的父亲。可是再别找我要公平,我给不了。”

    她的继母一下语塞,停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爸爸已经对你尽到责任了,他就是觉得你可怜,所以一向对你的教育费、生活费都是该给多少给多少,从不拖拉,我也从来没对他说过什么。如果不是现在实在为自己的女儿觉得不值,我不会跟你说这些话。”

    “我父亲真觉得我可怜吗?”邵伊敏怒极反笑,“好吧胡阿姨,请转告他,我承认,我父亲到目前为止对我尽到了金钱上的责任,希望他能继续尽这份责任直到明年我毕业,其他额外的都不用他来负担。”

    “你对你爸爸真的一点儿感情也没有吗?我都不敢告诉他你没在宿舍住到外面过夜的事。一个女孩子总该自重吧,他听了非气坏不可。”

    “没关系,我猜我爸爸有这份心理承受能力的,直接告诉他吧,我的确没在宿舍,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可是我能保证,这个男人不是有妇之夫。”

    那边继母彻底哑口无言了,邵伊敏挂机,只觉得手抖得厉害。她顺手将手机丢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草坪中央那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苏哲告诉过她,这是一棵树龄将近百年的樟树,此时正当花期,可是小小的黄绿色的花混在茂密的树叶里很不显眼,只有努力看,才能看到花的形状。她瞪大眼睛,看得眼睛几乎酸涩了。

    苏哲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出来,一手环抱住她,一手握住她仍然颤抖不已的手。她不假思索地狠狠往回抽,也没能抽回来,他安慰地说:“别生气,可怜的宝贝。”

    她顿时爆发了,一下推开他,直奔向玄关。苏哲一把拖住她,她狠命挣扎着想甩脱他:“不许再跟我提什么可怜的,不许。”她声嘶力竭地嚷着,“我受够了你们自以为是的怜悯,我真的可怜吗?好吧,那我也不用你们来同情。”

    苏哲紧紧抱住她,不管她的踢打,将她圈在自己胸前。她没法儿挣脱,急怒之下,头狠狠撞向他的身体。他疼得哼了一声,仍然没有放手。她很快挣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可是也全身无力,停止了挣扎,任由他抱自己坐到沙发上。她将头埋在他怀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发现脸下的衬衫是湿的,那湿痕越洇越大,显然不是流汗造成的。她跳起身,跑进了浴室,只见自己满脸是泪,头发乱蓬蓬的,汗水将一点儿碎发粘在额头上,样子着实狼狈。

    邵伊敏打开水龙头,埋下头,双手掬起水,冲洗着脸上的汗水泪痕,良久才扯过自己的毛巾擦拭干净,往脸上拍爽肤水,再擦点乳液,梳理好头发,镜中的自己似乎恢复了平静,可是眼圈泛着红,一张脸木木的,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她忘了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可笑的是,她却记得陈媛媛上学期期末突然失恋,伏在寝室床上放声大哭的情景。她哭得那么酣畅淋漓,宿舍里的人纷纷安慰她,连一向瞧不上她的李思碧也站得稍远,凉凉地讲着关于男人靠不住女儿当自强的理论。这种场合,邵伊敏完全插不上话,她只看得吃惊,明白自己从来就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地表达感情。

    她无精打采地打开浴室门,苏哲正站在门外,他脱下胸口打湿一大片的衬衫,随手扔到洗衣篮里,然后牵住她的手,走回客厅,让她坐到沙发上,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她。她双手捧着杯子,一下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到茶几上。

    “看,我心情不好的样子够恶劣吧。”她声音有点儿哑哑地说,“下次看我发疯,千万让我一个人待着。”

    苏哲坐到她身边揽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长时间压抑自己的情绪没什么好处。”

    “可是发泄出来也不过是觉得累,没什么痛快的感觉。”她的确觉得疲乏,“帮个忙,别问我为什么发火好吗?”

    “你愿意说,我会愿意听;不愿意说,我不会问的。”

    邵伊敏伸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赤裸的胸口,闷闷地说:“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我说过我愿意哄你,无理取闹都可以,何况是真不开心。”

    她苦笑:“昨天我并没哄你,你这样让我惭愧了。”

    “恋爱是没公平可言的事,而且恐怕你想哄也哄不好我。其实昨天下午,我也接到一个让我很烦的电话,我父亲打来的。我和他,快一年没说话了。”

    这是苏哲头一次说到他的家人,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静静听着。

    “我们之间矛盾太深,也不用多说了。我以为我不理他,他说什么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错了,隔那么远,只谈了几句话,我们就吵了起来。”苏哲皱下眉头,“结果他摔了电话,我一个人在街上气得半死。”

    邵伊敏贴着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比平时来得急促,和他语速镇定的声音形成了对比。

    “不过气归气,还得打电话过去给他的秘书,让她提醒他记得吃药。我不敢冒惹他心脏病发作的风险,看我活得多窝囊。”

    “早知道你不是为你的前女友生那么大闷气。”她嘀咕着。

    苏哲笑了,伸手抬起她的脸,让她正对着自己:“对,不是为她。我要能为她郁闷成那样,早拉她跟我私奔了,还用眼看着她嫁给别人吗?”

    “连着两天遇上女人趴你怀里哭,也挺郁闷的吧?”

    “好啦,你现在已经能拿自己开玩笑了,估计也没什么事了。用不用我再附送一点儿人生建议之类?”

    “说吧,我听着。”

    “我们都有必须忍受的人和事,生完气就算了,不值得多想。”

    邵伊敏长久地将头搁在他肩上,不作声。她想,自己其实从来不欠缺容忍,基本上她对人对事都期待不高,所以出现什么样的悲观情况,她都能接受。继母的话虽然讨厌,但一旦遇上比这更烦的事,她也不过是默默咽下去罢了。她还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爆发。

    更重要的是,发火还算了,居然被这个男人一抱就抱出了天大的委屈,眼泪止也止不住地狂奔出来。她有点儿鄙视自己地想,这和陈媛媛听人劝得越是恳切,哭得越发来劲,真是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为钱,就更不值得了,我可以……”

    她抬手掩住他的嘴:“不是钱的问题,只是家事。我不多想了,你也忘了吧。”

    苏哲笑着吻她的手:“如果是用钱就能解决的烦恼,其实最不值得你烦恼,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邵伊敏的烦恼有一部分的确是钱,但她怎么也不肯把这个烦恼交给苏哲解决,这段关系开始得已经太微妙,如果扯上钱,就更让她应付不来了,她不愿意给自己找这个负担。

    6

    转眼到了五一假期,手头略有余钱的大学生们也纷纷出游。

    苏哲公司的大老板来中国会见保监会领导,顺便召集下面代表处开会,他去了北京出差。邵伊敏没有任何旅游的打算,抓紧时间留在学校背单词背得抓狂,听磁带听得耳鸣阵阵,到假期结束前一天,接到了苏哲的电话。

    “我回来了,现在在你们学校图书馆前面那个布告栏边。”苏哲的声音显得愉快,“好多年没进师大了,我决定冒充一下学生,再试一下等女朋友的滋味。”

    邵伊敏对着英语已经有点儿想吐了,欢迎他的这种直接干扰:“那我要不要多拖一会儿再过来,显得你的等待比较有诚意。”

    “我怀疑多拖一会儿,你自己会先对自己不耐烦,你太守时了。”

    她放下电话,开始换衣服,想了想,还是把托福词汇书放进书包,自嘲地想:毕竟是给自己套上了枷锁,怎么也不敢放纵自己太狠了。

    正在这时,罗音跑进了门,手忙脚乱地丢下背包,清理着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一边问她:“你也去听讲座吗?”

    邵伊敏摇头,她根本没注意什么讲座,正准备出门,罗音跟上来:“可算赶上了,今天是晚报社长的讲座,新闻专业的人恐怕这会儿全去了。”

    两人正好同路,邵伊敏微微不安,再一想,罗音平时并不多事。转过教学实验楼,苏哲正站在布告栏前,手里拎着西装,领带拉松,白底蓝色条纹衬衫领口的纽扣解开,正饶有兴致地看布告栏贴的乱七八糟的启事、通知之类。

    邵伊敏对罗音说声“再见”,跑过去挽住苏哲。苏哲低下头,对她微微一笑:“看,我说了,你实在是个守时的好孩子。”

    “走吧,省得我们同学看到。”

    “我没那么见不得人吧?”

    “你的样子太招摇,我怕你在这里招蜂引蝶,好不好?”

    “你打击起我来从来毫不留情。”

    罗音呆立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她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邵伊敏的帅哥男友,可是一个帅字未免形容得太抽象了。师大出了名的女多男少,美男在校园虽不多,但不是没有。而刚从眼前走开的这个男人高大挺拔,五官严格讲并不是通常意义的漂亮,但眉目俊朗,神采飞扬,整个人醒目得让人过目难忘,尤其微微一笑,淡漠的表情突然带着温柔,仿佛有着无法言传的含义。罗音不能形容那个并不是对着自己的微笑带来的震撼,她只知道自己呆站了好一会儿,有相熟的同学叫她:“怎么还不进去,马上要开始了。”她含糊地说:“你先进去吧,我一会儿来。”

    她并没进去听讲座,而是神思恍惚地走回宿舍躺下。晚饭时间过了,她也没觉得饿,眼前充满了那张微笑的侧脸。晚上,江小琳回到寝室开了灯,看她躺着出神的样子,吓了一跳,伸手摸下她的额头。

    “没事吧你,笑得这么神秘?”

    罗音翻身坐起,疑惑地说:“我在笑吗?”

    “在笑,而且笑得跟蒙娜丽莎似的。”江小琳看她没生病,就放了心,“三峡好玩吗?”

    “还行。”罗音这几天和几个同学结伴去了三峡,“哎,江小琳,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江小琳很干脆地说:“我信。”

    罗音其实没指望她回答这问题,她只是太需要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了,这下反而被吓着了:“我以为,你们读理科的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呢。”

    江小琳白她一眼:“我相信所有没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

    “我得拿笔把这话记下来,太精练了。启智兄没说错呀,我的确总是低估了理科生的智慧。”

    “你这算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呢?”江小琳哭笑不得。

    “我觉得我对一个差不多不认识的人动了心,荒唐吗?”

    “你的旅游有艳遇吗?跟他搭讪没?”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主动跟他搭腔的,我只要知道这世界的确存在着一个一眼看去就能无条件打动我的人就好。”

    “敢问这种神奇的存在对你有什么意义?”

    “意义嘛,就是让我相信生命中还是存在惊喜,我对爱情的期待也没有错。”罗音笑眯眯地回答。

    江小琳只能再白她一眼:“请你继续低估理科生的智慧好了,我不能理解你这一套玄妙的理论。”

    罗音大笑,重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她想,好吧,这的确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对她来说,这个男人既不是同学的男友,也不是她可能发起进攻的对象,而更像一个抽象不可及的、和自己现实生活脱节的、只能存在于小说和想象中的人物。如果这样的话,他是谁都没有关系吧。

    她再看邵伊敏,当然有几分不自觉的好奇和研究。可是邵伊敏除了偶尔夜不归宿,看不出异样,平静得完全不像她之前看到过的任何一个陷入情网的同学。一定要让罗音发挥观察能力的话,她也只能说,邵伊敏偶尔脸上会闪过一个温柔恍惚的表情,算是唯一和以前的不同了。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启智兄?”罗音近来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得到林林总总的答案,碰到赵启智时,她当然不会放过。

    资深文学青年赵启智最近却很不确定自己对此的看法,只能苦笑:“如果没有一见钟情,文学会乏味失色不少吧?”

    罗音瞪他:“去你的,你居然说的不是生活会乏味失色不少。”

    赵启智一怔,然后点头:“对,罗音,我对专业的选择没错,我真的不适合做文学这个行当,老是把最重要的生活体验放到后面了。”

    罗音打量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赵启智仿佛突然显得成熟了许多,难道就是即将到来的毕业带来了变化吗?赵启智察觉到她的注视,笑了。

    “其实我在认真想,一见钟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你认识一个人,最初只是用理智的眼光欣赏,知道她有你喜欢的品质,是能和你合拍的类型,这应该不算一见钟情,对不对?”

    “不算,一见钟情应该是没道理可讲的,在你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之前,这种感觉就把你吞没了。”

    “是呀,到了某一天,理智告诉你,那个人其实并不适合你,应该趁一切没来得及开始之前放手是最好的选择。你却突然发现,她在你的心里成了超出理智欣赏的一种存在。你不介意她的好品质、好习惯、好性情了,只知道突然有一刻,她那么带点儿迷茫的出神让你心动,这种心动感来得突如其来,算一见钟情吗?”

    罗音呆住,她当然知道赵启智说的是什么,也知道赵启智明白她能理解。赵启智微微一笑:“看,真的是没道理可讲的一件事,对不对?”

    罗音也笑:“对,没道理可讲,可我还是觉得,我们得谢谢生活中有这样没道理可讲的事情光临。”

    “你爱上了某个人吗?突然这么感慨。”

    “我爱上了想象中的爱情。”罗音狡狯地说,并不打算和师兄交换秘密。

    7

    到了六月,乐清要备战中考,被暂停了游戏。邵伊敏也要应付接踵而来的英语六级考试、期末考试,她谢绝了苏哲的约会,一门心思扎进了功课中。考完最后一门,她长舒一口气,拿出手机给苏哲打电话。苏哲有个应酬,晚饭后开车来接她。

    “大学考试,我没见过你这么累的。”

    “如果只过关,当然不用紧张,可这关系到我的奖学金。”伊敏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当然也关系到申请加拿大学校时必须拿得出手的学科成绩,现在总算放下了一个担子。

    “你也放暑假了,我有休假,我们去稻城亚丁玩十天吧。”

    “不行啊,我报了八月底的托福考试,打算从明天开始最后冲刺呢,哪儿也不能去。”

    苏哲很长时间不说话,邵伊敏隐隐觉得不妙,可是她既然不可能放弃这个暑假最后的冲刺时间,就只好面对苏哲的不悦了。只不过苏哲的情绪显然比不悦要严重得多,他一言不发,将车径直开出了市区,来到曾带她看星星的那个郊外湿地保护区。

    晴朗的夏日,暗蓝色的天空中,繁星如碎钻般闪烁迷人。四周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黑暗中还可以看到点点流萤,忽明忽暗地在草丛中飞掠而过。湖面吹来凉爽的风,让人颇有心旷神怡之感。苏哲下车,仰头看向天空。

    “今天忘了带望远镜,不过天气不错,也看得清楚。”他的声音一向镇定,“这边是织女星,织女星的东边是天津四,那边是牛郎星,它们三个连在一起是个直角三角形。你是学数学的,应该比较容易联想吧。这就是夏季大三角。”

    邵伊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繁星满天,没有月亮,这三颗星带着银白色光芒,经他一指,确实醒目。

    “你看那儿,从北偏东地平线向南方地平线延伸的光带就是银河。”

    那一道光带从三角形里向外延伸,横贯南北,灿烂到壮美。邵伊敏仰头看得痴了,满天星斗神秘而高远,这样看上去,仿佛时间和思绪一齐停顿,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一架夜航的飞机低飞而过,灯光把宁静的夜色分割开来。她的头终于仰酸了,缓缓看向苏哲。星光下,他靠坐在捷达满是灰尘的车头,看着远处湖面,手里拿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下,更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走过去,轻轻弹掉暗红烟头上挂的半截烟灰:“对不起,我还是那个不会哄人却爱煞风景的家伙,你有话要说吗?”

    “我在等你说,看不出来吗?一定要我跟你玩一问一答吗?”

    她也和他一样,靠坐在捷达车头上,小小不知名的飞虫还在眼前乱飞着,她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我父母离婚以后,我就和爷爷奶奶一块儿生活了,从十岁开始。”邵伊敏第一次跟人讲起了自己的家事,“我上大学以后,他们去了加拿大,和我叔叔一块儿生活。我报了托福,想申请那边的学校念MASTER(研究生),以后可以离他们近一点儿。”

    “我还是得问了,你什么时候做出出国的决定?”

    “今年才有这个想法,准备得晚了,只好抓紧时间,不然没法儿过托福。”

    “这么说,是想等托福成绩一下来就开始申请那边的学校了。”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锐利,“你做好了出国的打算,才决定接受我,对不对?”

    “这中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是吗?”他讥诮地一笑,“我当你一向诚实呢,伊敏。可我忘了,你一向最在意的是保护自己,跟我相处既然肯定有一个期限,你就觉得可以试着让自己放纵一下了。”

    “你一定要这么说,我没办法。”

    “这样利用我的身体,感觉很爽吧,纾解了你紧张单调的生活,又不至于留下感情的后患,多合算。”

    邵伊敏知道无可挽回了。她想,果然是偷来的欢愉,享受一天就少了一天。这么诛心的指责,她没法儿辩解。事实上她甚至迷惑,莫非苏哲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莫非自己的本意就是这样,只图享受一段肯定没有将来的快乐。

    苏哲脸上那个笑中带的嘲讽越来越深了:“好吧,我认栽,尽管是头一次被人利用,也是你情我愿,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伊敏,如果你以为我会老实地等你考完托福,申请好学校,办完所有手续,再来跟我深情告别,那你就太低估男人了。”

    “我不敢低估任何人,尤其是你。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曾经说过,你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我不确定我要得起。”邵伊敏尽量保持自己语气的平稳,“可是对着你,我也有贪念,还是舍不得不要,你给了我逃离平庸生活的一个契机。为此,我感激你。”

    “接下来要说永远珍惜我们之间的美好记忆,对不对?抱歉,宝贝,我给你的到此为止,不能再多了。我从来对长久或者永恒什么的都没有太强烈的期待,不过,我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因为肯定会分开才和我在一起。”苏哲将烟头丢下,脚尖踩过去,一直蹍入泥里,“上车吧,我送你回学校。”

    两人上了车,苏哲插进钥匙,狠狠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迅速穿过颠簸的土路,重新回到公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一直到师大东门。

    车停稳后,她的手刚放到门把手上,苏哲开口了。

    “明天记得给乐清打个电话,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他们应该会在这几天动身了。我想,至少你对他们还是关心的。”

    “我会打的。”

    她下了车,苏哲注视着她穿过马路,保持着一向大步疾行的姿态。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第一次看她走远了,而每一次,她都是这么绝不回顾和迟疑,那个挺直的纤细身影没入了黑暗。他收回目光,发动车子,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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