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能到此为止呢?”
“到此为止……这次交谈?”他面带委屈的样子说道。“当然我也不想强迫我自己……”
她扬起手打断了他:“亨利,永远断掉!”
“永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有药丸卡在喉咙里一样,很快地咽了一口唾沫。“永远?你真的?你和我?你是认真的吗?利齐?”
“当然,但是如果你喜欢听……那或许仅仅是痛苦……”
他挺直身子,肩膀向后一伸,试探着说:“我希望你没有把我看成胆小鬼。”
她没有直接回答,又继续说:“好啦,那么你认为我爱你,我想——”
他的脸上又闪现出微笑,微微地翘了翘胡子,又几乎不被人觉察地耸了耸肩,“你……啊……在努力幻想……”
“呃,当然,是啊,女人很容易幻想?可男人经常忘却这一点。你认为我是个情场失意而痛苦不堪的情妇,仅仅是一个身价很高的妓女。”
“伊丽莎白!”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脸色煞白连眼皮也白了。她知道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看到他还没有意识到他的爱受到了侮辱时,就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情妇!妓女!这可是忌讳的字眼。只有亨利-普莱斯特最讨厌女人说这么粗鄙不堪的话了,然而黑兹尔迪安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正像他刚对她说的那样)能够“一如既往”,一直保持着“她的本色”,真是言辞难以形容,他看着她,好像已经怀疑她有点不对劲了。
“我可以继续吗?”她笑着。
他垂下脑袋,呆呆地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捉弄我。”
“呃,这正是我要说的。我需要钱——为了我丈夫。”
他舔了舔嘴唇,“为了你丈夫?”
“是的。他病得那么重,需要抚慰、金钱,需要摆脱困境的机遇。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他把我从耻辱不幸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当时,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帮帮我——我们家也没有一个这样的人。我身无分文又无朋友,芒特夫人又渐渐地讨厌起我,并在寻找借口抛弃我。暇,你不知道一个姑娘得忍受多么大的痛苦——一个孤立无助的姑娘——她的衣、食、住都掌握在这个反复无常的老太婆手里!正是由于他看在眼里,对此十分理解而娶了我……他帮我摆脱了苦境,得到了幸福,他使我不再为衣食住行发愁……让我陪伴在他的左右。除了那一点我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金钱和自由,我只在乎他。我宁愿为他挨饿、乞讨,为他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她呜咽着无法再说下去,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亨利-普莱斯特的存在。一切思绪都沉浸在她唤起的追忆之中。“只有他关心我——他要让我富有、自立并受人尊重!他要让我拥有一切——在最初的那几年,我劝他给自己攒点钱但无济于事……后来他病倒了。随着病情一天天加重,他渐渐地撒手事务,收入也越来越少,最后干脆没有了,而与此同时,一笔笔的开支堆积成山——请护士、医生、出外旅行。他开始担心起来,不是为他自己担心而是为我……那么我应做些什么呢?我得想办法负担起一部分事情。在头一年我尽量减少开支——后来四处去借小笔数目的钱,但那样并不能维持多久。而同时我又不得不打扮得漂漂亮亮,浑身珠光宝气。如果不这样他会为我担心,认为我们已经被折腾得倾家荡产了。他还会担心如果他的病好不了我该怎么办。当你来的时候我已是绝望之极——我任何事情都愿意干,任何事情!他认为我的钱是我那位葡萄牙的继母给的。碰巧的是她的的确确很有钱,可不走运的是我那可怜的父亲拿她的钱去投资,结果都赔光了。然而,她只在他们结婚之初,寄给了我一千美元——除此之外所有的钱,你给我的钱,我都说成是那笔钱中的了。”
她不再往下说,好像故事已近尾声。渐渐地她的意识又回到了现实当中。她看见了亨利-普莱斯特,似乎离得非常遥远,小而模糊的身影隐隐约约地闪现在她那双迷蒙的双眼前。她暗自思忖:“他不相信我的话。”一想到这儿,她有点儿生气。
“我想你肯定奇怪,”她又开始说,“一个女人竟敢没这没拦地讲她自己的事情——-”
他清了清嗓子说:“关于她自己?不,大概不是,却是有关她丈夫的事。”
她立刻觉得血液上涌,“关于她丈夫?但是你不敢想象吧?””你离我而去,”他冷淡地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其它的可能。”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他又补着说:“总而言之,这的确说明了你为什么超乎寻常地冷漠——勇气。我过去还常常想到它。我觉得我本不必这么小心谨慎。”
她考虑了一下说:“那么你认为他知道吗?你大概想我认为他知道吧?”她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然后又兴奋起来:“他根本不知道——根本!这对于我已经足够了——你对此也无所谓,随你怎么想。他确实直到生命的尽头依然快乐无比——这正是我所关心的一切。”
“你这么坦率直言真叫人不容置疑。”他咬了咬嘴唇说。
“再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他拿起帽子,仔细地看了看村里,然后拿出他放在帽子里的手套,若有所思地捋着。她心里想道:“谢天谢地,他要走了!”
然而,他却把帽子和手套又搁回桌上,身体稍微往她跟前挪了一下。他形容憔悴不堪,好似那些经历一夜喧闹的狂欢者们破晓黎明时展现的面孔。
“你——没有留下任何叫人可以想象的东西。”他咕哝着说。
“我告诉过你那没用——”她开始说。而他却打断了她的话头,“什么也没有,那就是——假如我相信你。”他舔了舔嘴唇,用手帕轻轻地拍了拍。她又闻到那股科隆香水味。“但是我不相信。”他嚷道。“太多太多的回忆,太多太多的……证据,我亲爱的……”他止住话音笑起来,但有点变调。她明白他以为这一笑会叫她回心转意。
她仍旧默不作声。他又开始说话,似乎是在诱使她推翻自己的决断。“我更了解,利齐。尽管有这一切事情,但我清楚你不是那种女人。”
“我接受过你的钱——”
“就算是礼物吧。我知道你处境困难……我完全理解。求你不要再提——那一切。”她开始认识到,最使她难以忍受的事就是他认为受了骗——成为两个受骗者之一!他认为他所扮演的并不是这个角色。他的自尊奋起保护她,与其说是为了她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然而这个发现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无依无靠。除了那叫人不可测知的自我满足,她的一切证明可能成为徒劳之举。
“能被你爱上而获此殊荣的男人,没有人能有一刻……”
她抬起头看着他:“你从来没有获得过如此殊荣。”她打断他。
他的脸沉下来,哀求的眼光慢慢流露出冰冷的愤怒。在准备开口之前,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在我看来你是在不遗余力地走向堕落。”
“我没有堕落。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我当时需要钱,又没有其它的办法挣钱。你乐意给我——为了你所说的那种殊荣。”
“利齐,”他神情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别再说下去了。我相信我闯入了你的情感世界——我相信我一直都拥有这份情感。在这个敏感的事情上,又会出现每一种情感都会被踌躇不定的顾忌所冲淡的情况。你有那种顾忌,只能使我更加敬重你。然而我一句也不想再听下去。假如我让你照目前这个样子下去——神经处于活跃兴奋状态,你或许要先后悔的……我愿意忘记你所说的一切……我只想朝前看而不愿向后望。”他端平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信心十足地看着她:“假如你认为我现在叫你失望,那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她有点不耐烦却又平静地迎接他投来的眼光。“你真好——又那么慷慨大方。但你难道不明白我不能嫁给你吗?”
“从你自然流露出的阵阵自责中,我明白了。”
“自责?”她笑着打断他。“你认为我感到自责了吗?明天我会重新再来——为了同样的目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给了他去年那段美好的日子。正是这种慰藉帮他摆脱了忧虑,才使他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呃,他当时很快乐——我清楚!”她朝亨利-普莱斯特怪怪地一笑,“我确实该为此感谢你,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你……忘恩负义。这……这真……有点不光彩。”他又拿起帽子走到屋子中间,好像等待着从恶梦中醒来一样。
“你……在拒绝一次机会。”他又说道。
她微微地露出赞许之意。
“你真的意识到了吗?我仍然准备——帮助你。如果你……”她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你打算怎么生活——既然你选择讨论这样的事情?”
“我不在乎自己怎样生活。我自己从不需要钱。”
他扬起手反驳道:“呃,不要……再说!我所追求的女人……”突然她大吃一惊,她看见他的眼中泪光闪闪,他掏出手帕去擦,一阵香味使她控制住了顷刻间由于内疚而产生的冲动,那是科隆香水!一幕幕清晰的画面跃入眼帘。“呃,那也值得。”她执拗地咕哝道。
亨利-普莱斯特把手帕装进口袋。他等待着,眼睛不住地四下扫视着屋子,转过身面对着她。
“假如你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
“呃,不可更改。”
他弯下身子说:“还有另外一件事——如果去年元旦之后,你给我见面的机会,我肯定早就提起。我不愿意在信中谈……”
“什么?”她随随便便问了一句。
“你的丈夫,你能肯定他不知道——有关那天……”
“当然。”
“可别人似乎知道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韦森夫人当时就看见我们了。”
“我也这么想。现在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斯特拉瑟斯家中她突然转向,堵住我的样子。”
“千真万确。可看见我们的还不止她一个人。那天要不是人们看你丈夫突然发病了,暂时忍耐了一下的话,你当时就——无家可归了。”
她不置可否,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遭遇不幸又陷入孤独,你还没有意识到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多么艰难。这正是我想要提醒你的地方——也正是我求你嫁给我的目的。”他微笑着直起身,带着对镜自赏一样的微笑,对事态的发展持乐观态度。“一个忍受不幸而向女人妥协的男人值得尊敬——即便是我的意向并不在此,我还是有理由认为……”
她向他投去温和的一笑。是的,他真的打算娶她来挽救她的名誉,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基于这古老陈腐的原则之上。她又一次感觉到离他想要带她进入的生活非常遥远。
“我可怜的亨利,难道你没看出我远胜于韦森夫人吗?假如所有的纽约人都把我拒之门外,随他们去吧!我已经风光过了……没有一个女人有过一天这样的辉煌。我为什么不该偿还这一切呢?我已准备好了。”
“天哪!”他自言自语。
她明白他已做了最后的努力。她给了他一个最为致命的打击:她抵抗住了他的宽宏大量,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曾很高兴,实际上现在仍然很高兴,让她知道全纽约人都排斥她。然而她却奋力反击,对这个事实和他的窃喜全然不顾。她内心所得到的喜悦是所有纽约人和他所无法得到的。
“我很抱歉。”她声音温柔地一再重复。他鞠了一躬,连她的手都没握一下便走出房间。
随着房门关上,她那茫然的目光仍旧追随着他。“我想他是对的。而我并没有意识到——”她听到外屋房门的关闭声,一下子跌落在沙发里,双手捂住隐隐作痛的双眼。就在那一刻,她第一次们心自问将来会怎么样,明天,后天……
“如果我喜欢读书,”她叹了口气,回想起自己曾经努力效法丈夫是多么徒劳!而丈夫对她所做的努力报以多么温柔、幽默的一笑。“好啦,——总还有牌嘛。等我老了,我想我可以织织毛衣。打打单人纸牌戏。如果没人理我,我再也用不着晚礼服了。无论怎么说,这倒还省钱。”她说完浑身微微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