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争上山的时候正是九岁,其他小孩子猫嫌狗厌的年纪。
他出生寻常百姓人家,昔日栖碧四长老听风禀命除妖,无意路过他的家中。见梁争根骨不错,又乖巧懂事,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回栖碧修道。
梁争想了半晌,怯生生地点了头,进了山门,才发现自己是四长老座下唯一的弟子。
原因无他,听风自认求仙问道不可拘泥于苦修,要见天地万物以悟大道,十几年才难得回山一趟。收了梁争之后,耐着性子教了两三年,于某一日语重心长叮嘱梁争道:“徒儿,你要好好修行,看好山门,为师出门一趟,不日就回来。”
然后一去四年,不见踪影。
所幸梁争不是骄纵的性子,他生性腼腆,又不爱给别人添麻烦,便一个人在自己师尊的山中,边看着秘籍边领悟修行,居然还没出过什么大错。
最后是三长老看不下去,将自己那位没什么责任心的师弟骂了一天一夜,又把梁争接回了自己山中,和自己的弟子一块修行。
栖碧的三长老,就是季长云的娘亲,道号听霜。
彼时的梁争也才十四岁,年纪不大,但三长老手中弟子也不多,他好歹比其他弟子大了一两岁,入门也早些,于是便成了师兄。
成了师兄之后,梁争便自觉要对师弟们爱护有加。凡事师弟们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师弟们有事,也多半是他出面解决,一副和事佬的架势。短短一年,门中弟子凡是有事,或是闯祸,都喜欢过来找他。
除了季长云。
季长云比梁争小一岁,修行上却已经显现出极高的天分,其他弟子还在跟着师父一日一日重复筑基之道,尝试练气之时,季长云已经开始以气御剑了。
季长云也不爱说话,却不同于梁争的腼腆,是生性冷淡,他天资聪颖,更勤学苦练。每日卯时起身练剑,亥时回房休息。在他心中似乎没有比修行更重要的事,对于师兄师弟的事也兴趣不大。三长老——即他的娘亲教育过他,见毫无成效,便也随他去了。
但梁争不行,他自觉作为师兄,要关心每一个师弟,特别是一众师弟都在一起时,想到季长云是一个人,他心里便有些难受,总会想起前几年自己独自在山中的时候。
于是梁争每日上午跟着师父学着筑基练气,每日下午便跑到季长云练剑的地方,一边按着老办法看书修行,一边看季长云练剑。
季长云练剑的地方是他自己的居所。院内有一棵银杏。梁争坐在廊前,边看一会儿季长云,又看一会儿书,等看得累了,就去看树。
听山间长老说此树已经数百年,依旧枝繁叶茂。春夏时满目新绿,深浅不一,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秋日里,便是云淡疏窗,落木萧萧,季长云的剑气微动,便挑起了一地黄叶。
等日头落山,他就把书一合,对院中的季长云道:“季师弟,该吃饭啦。”
季长云通常极少回话,梁争也不在意,抱着书在旁边等他收剑。两人一起去饭堂,一路上梁争偶尔会鼓足勇气和季长云说些课堂上的趣事,或是山中的海棠开了几许,见季长云不搭话,梁争的声音便越来越小。
所幸去饭堂的路不长,没尴尬到不能忍受的程度。
某日清晨,已经快到上课的时辰,梁争把书往桌上一放,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两位师弟拖在了书舍角落。
梁争见他们面色焦急,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忍不住问:“师弟,怎么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一位年纪稍大些的弟子鼓起勇气开口道:“师兄,我们闯祸了。”
自己已经知道自己闯了祸,那看来不是小祸。梁争心内一跳,果然,对方接下来道:“昨天师父讲到阴符内的移星易宿之说,我们没听懂,于是昨天下午去藏书阁翻阅书籍,不小心——”
他吱吱呜呜了片刻,道:“不小心,将书给撕破了。”
藏书阁内的书皆为不可多得的孤本,有不少是昔日道学大拿亲手所书。梁争听得心下一沉,忍不住道:“怎么这么不当心?”
面前两人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立刻相互推诿起来。
“都怪你,我说了我没看完,你还要抢——”
“谁让你抓着不放!”
“谁叫你你看那么长时间!”
梁争叹了口气,习惯性的先劝解道:“先别吵了,今早长老必然要用到《阴符经》,到那时——”
两人也想到了师尊发火时的样子,头一缩,哭丧着脸道:“师兄,怎么办?前几日我们刚被训斥过,这次又闯祸,师尊绝不会轻饶了我们。”
他们刚满十岁,年纪还小,闯了祸便不知所措,只能来问师兄。梁争心下一软,安抚道:“没事,先进去吧。”
果不其然,听霜长老来时面色铁青,重重将手中的书扔在桌案上,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堂内的弟子皆被吓得不敢吭声,梁争深吸一口气,起身讷讷道:“三长老,昨天我去藏书阁看书,不小心扯坏了《阴符经》。”
课上的其他弟子都是她的亲传,称她为师尊。只有梁争因为已经有了个不靠谱的师父,称她为长老。但梁争聪慧懂事,深受听霜长老的喜欢。她闻言转目看向梁争,目光中都是怀疑:“是你?”
梁争硬着头皮答:“是我。”
听霜长老目光在堂下转了一圈,又问:“真是你们梁争师兄闯的祸?”
厅下无人答话,罪魁祸首低着头满脸纠结,却又不敢吭声。她收回目光,恨铁不成钢的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等下学后你便跟我去受诫堂。”
*
季长云练完一套剑法,收势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廊前。又看了一眼天色。
午时已过。
季长云收回目光,继续练剑。
未时已至。
未时已过。
申时已至。
日头慢慢下坠,已经接近酉时。季长云难得的眉头微蹙,第一次还没到时辰就先收了剑,往前山去。
刚至前山,季长云便遇到了同门的师弟,对方见到他先是一愣,忍不住道:“季师兄,你这时候不是在练剑吗?”
说完他便知道自己失言了。人人都觉得季长云生性孤傲,不喜多言,他原本以为对方不会回应,没想到季长云居然停住了脚,对他点了点头。
“今日心不静,不宜练剑。”
对方还在“季师兄居然回答我了”的震惊中,只见季长云顿了顿,又开口道:“今日是否见过梁争师兄?”
他回过神,连忙道:“见过——梁争师兄在受诫堂。”
季长云轻轻皱起眉头。
受诫堂听起来颇具威严,实际不过是后山中一间简陋的屋舍,专门供弟子犯错时受惩自省之用。
按照栖碧门规,损坏门内卷宗法器,抄写门规三十遍。听霜长老又问了他一遍,见他还是不改口,无可奈何的回去了。两个罪魁祸首偷偷摸进来,想要帮忙一起抄,但字迹相差甚远,被梁争叫停了,只能眼巴巴的守在一旁,一会儿问梁争渴不渴,一会儿问梁争饿不饿。
梁争被他俩吵得头疼,挥手把人赶回去了,独自安安静静的抄条例。
季长云推门进来的时候,梁争的门规正抄到第二十二遍。
他没想到季长云会来,慌忙放下笔问:“师弟怎么过来了?”
刚说完,随即想到今天自己没去看对方练剑,立刻又道歉道:“师弟对不住,我今天有事,没去看你。”
季长云不应声,只道:“听说师兄不小心撕坏了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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