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笑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洛直直与她对视。
他的眼睛很明亮,就像当年在红袖招初见,木制面具佩戴在他的脸上,??都遮不住他眼里的光芒。
衡玉掐指算了算,??发现他们竟然已经认识了近十年时间。
一个普通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始终没等到衡玉开口,沈洛的唇角轻轻抿紧。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衡玉看出他的固执,??干脆别开了眼。其实答案,沈洛的心里就跟个明镜一样。他这个人在该聪明的时候,??可从来都不笨。
沈洛眼里的光,??第一次黯淡下来。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两下,眉头也下意识蹙起,像是想不通衡玉为什么要沉默,??又像是寻不到出路的无头苍蝇一般,??只能盯着他看到的唯一光亮努力使劲:“知道了原因,我们肯定能让云三变回来的,??不是吗……不是吗……”
衡玉缓缓开口,声音空落落的,仿佛没有落到实处:“变不回来了,夺嫡之路凶险异常,踏上去之后只要稍微退半步,都有可能会粉身碎骨。而且这条路是云三自己选的,他不会愿意退的。他不愿意退,任你我有百般智谋千般计策,也只能落得个无能为力。”
人心这种东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利用的。
她借人心,不知道做成过多少事情。
可是这种东西也是最容易改变的,它真的,??说变就变了。
沈洛终于颓然,抬起手来捂着自己的脸,咬牙切齿问道:“凭什么,云三凭什么说变就变!云三他变了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我,有没有想过他曾经答应过的誓言,有没有想过他不仅仅是放弃了你我,更是……更是放弃了曾经的他。”
“底线会越来越低的……”沈洛抓着衡玉的肩膀,像是怕惊了她,于是在触及她的时候,又不自觉放轻了力度,只是借着触碰,让她感受到他浑身的颤抖和惶恐不安,“当他开始放弃一样东西,很快,他就会开始放弃第二样,第三样,越来越不择手段,直到最后,他放弃掉了所有的东西,面目全非……”
“他是云三啊,再这么下去,他还是他吗?”
沈洛直直与衡玉对视,眼泪大滴大滴往外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许是因为他预感到了云三将会走上一条怎样众叛亲离的路。
他最害怕的,不是云三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他最害怕的,是那个面上桀骜冷漠,心底柔软良善、一身傲骨天成的云三被云成弦放弃。
天上突然落起雨来。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就彻底暗了下去。
狂风骤雨,越来越大。
衡玉坐在屋檐下,看着这场突然降临的暴雨,沈洛坐在她身边大口喘气,压抑自己无处宣泄的心情。
他想问一句为什么想问很久了。
当年初离京,他就察觉到了云三的改变,后来他到了边境,隔三差五与衡玉和云三都有通信。
他的信一如既往,衡玉和云三的信里,越来越少提到彼此的相聚。那时候,沈洛就敏锐觉察出了问题。
再到后来,“横臣”这个字、衡玉离开帝都、云三与太傅一系交往过密,这些事情一起爆发而来,他满目惶恐,写了无数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他想问云三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他在边境里镇守一方没有改变,帝都那已经面目全非。为什么云三什么都不告诉他?
可是他写了多少封,就撕了多少封。
樊城和帝都相隔千里,一封书信只要半个月时间就能送达,可是他心底的一句“为什么”,压了足足一两年时间都没有问出口。以前他和云三一起逛过花楼,一起睡过皇宫屋顶,一起营救过尚原,一起在御书房里直面帝王愤怒,无话不可说。现在只是一句“为什么”都不敢问了,仿佛只要问了,就真的会伤了彼此强行粉饰的太平,就真的要暴露了无话可说的真相。
衡玉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他不停颤抖的手,无声给予安抚。
沈洛学着她的动作,仰起头来,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水。
“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就这么好吗?”
“不好。”
“既然不好,为什么他心心念念。”
“他不争,心底有愤怒难平;他不争,就活得狼狈难堪。当他开始有所求,自然就身不由己了。”
“你恨他吗?”沈洛问她。
“不怨不恨,我理解他,也怜悯他。”
“我心底一直有些怨他,自从你离开帝都后,我就与他断了书信来往。他一开始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给我寄了很多信件,后来大抵是知道了我在想些什么,就再也没有来过信了。”沈洛的声音里带出几分颤抖,夹杂在雨声中,依旧更咽得令人心酸,“我没办法不怨他,可是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看他那样,我更怨自己的无能为力。怪不得你们从来不喊我一声大哥,你看,都到了这种地步了,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衡玉听在耳里,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接了捧雨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也不想的。你的想法,我都理解的。”
沈洛紧闭双眼,喉结用力上下滑动,仿佛在极力压制自己的心情。
衡玉声音温柔下来:“少归,想哭就哭吧。”
“哭能改变什么吗?”
“能让你舒服一些。”
“那还是算了……”
沈洛苦笑一声,低着头不说话。
片刻,他轻动唇角,问道:“你为他做了什么。”
衡玉没有瞒他,把山西的事情、二十万两银子、玉盒的事情都一一说了。
沈洛再次苦笑:“当初我们救尚原,只是单纯为他鸣不平,并无所求。可是现在,这件最值得我夸耀的事情也蒙了尘了。”
衡玉轻叹,反驳他:“让玉盒重见天日,是在成全尚原的政治理想,并没有蒙尘,你不要多想。”
沈洛没有和她争。
可他没有和她辩驳,更让衡玉觉得无力。
她换了个话题:“你在樊城一待就是三年,应该快要回京述职了吧。”
沈洛顺着她的话回道:“今年年底会回去,可能要在帝都多待上一段时间。”
“这样也好。”
两人彻底沉默下来,坐在一起,听着狂风骤雨。
不知道是谁先问了声要不要饮酒,另一个人答了句好,于是两人就勾肩搭背往厨房走去,冒雨摸来了六坛酒。
樊城这里的酒和京城不同,京城装酒喜欢用巴掌大的酒坛来装,再大也不过是半个怀抱那么大,可边境这边的酒坛子连沈洛抱着都吃力,份量极沉体积也大。
两个人搬运酒坛的动静很大,但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来帮他们,等到最后两坛酒也搬回来时,衡玉和沈洛两个人靠扶着墙壁累得直喘气,缓了过来那股劲后,对视两眼,突然都笑起来。
一开始还是克制的笑,到后来,两个人已经是笑得前仰后合,还没饮酒,便已经先醉了。
“好了好了,别笑了,笑得我肚子疼。”衡玉挥手,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要笑,“我们怎么喝啊。”
“我刚刚拿了两个大碗,我们倒在碗里喝,看这个份量,估计够我们两个喝到第二天天亮。”
屋檐底下被他们踩湿了,两人也没介意,反正他们现在已经足够狼狈了。沈洛大大咧咧坐下来,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屈着,拍掉酒封给衡玉倒酒:“边境的酒喝起来没有帝都的酒香,但是比帝都的酒要带劲上很多,我每次杀完敌人都要回来喝酒,杀了一百个,就喝一坛,赢了一仗,高兴得喝两坛,输了一仗,难受自责得喝三坛。”
衡玉忍不住呸了他一声,合着怎么样都能喝酒。
沈洛白她一眼,直接干完碗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用袖子抹了抹嘴角:“这你就不懂了,诛杀敌人回来喝上这灼烈甘醇的酒,是最好睡觉的。我和我手底下的兵都这样。”军营里管得严,平时不能饮酒,唯有战事结束犒劳战士时才能喝上一些。好在衡玉到的时间也合适,明日恰好是休沐日,他今晚可以不醉不归。
衡玉笑了一声:“我还真懂。”
沈洛随口敷衍道:“行行行,你都懂,你可是状元老师之才,就没多少事是你不懂的。”瞧着衡玉没有动,沈洛连声催促道:“唉你别坐着不动啊,酒已经给你满上了。喝不完明天还得把酒坛子抱回去,那多累人啊。”
刚刚已经小了很多的雨再次变大,伴着雨声,衡玉喝下樊城的美酒。
酒入穿肠,烧灼心肺。
那股劲还没压下去,沈洛又帮她把酒满上。
“这酒的确不错,有北地特色。”衡玉再干掉一碗,赞叹道。
“那可不是,我推荐的怎么可能会出错。”沈洛笑起来,眼底的光又慢慢凝聚了回去。
“喝着这个酒,我倒是想起一个酒方子。等我明日就写好送回帝都,让我手底下的人照着方子来酿。”
“你还懂酿酒的事情?”沈洛侧身看着她,有些惊讶。
他们两人认识这么久了,明初总是能够出乎他的意料。
“会。这酒你肯定喜欢。”衡玉肯定道。
“哈,那我就先期待着了。这酒你取好名字了吗?”
“千日醉。”
“一醉解千愁?这个名字挺好的。”
“没错,是这个意思。”
***
赏着雨喝一夜酒,听起来的确是件风雅事。
如果能够不染上风寒就更好了。
衡玉从床上爬起来,一口气干掉已经放凉的治风寒的苦药,往嘴里塞了两颗梅子压下苦味,朝着正从门口走进来的月霜感慨道:“所谓的名士风流,都是用命用病换来的。”
月霜哭笑不得,端着碗酥酪递给衡玉:“厨房做了酥酪当点心,我给殿下端了碗过来。”
今早她进院子,看到衡玉和沈洛各自披着厚外袍,正靠着墙睡得极沉。
他们身侧都是喝空的酒坛子。
两个人倒是没喝醉,纯粹就是喝困了。
瞧着衡玉在吃酥酪,月霜帮她整理东西,边道:“一个时辰前沈公子贴身伺候的小厮过来找冬至,说沈公子好像是魇着了,睡觉时一直在又哭又喊。”
衡玉动作一顿,放下那碗吃了几口的酥酪,扯过外袍披在身上,从床上坐直:“是做噩梦了?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应该已经醒了,我去厨房端酥酪时,也瞧见了那个小厮。”
“那就好。”衡玉放下心来,这才再次端起酥酪。别说,沈洛府里的厨子做的酥酪真是不错,“他的小厮来给冬至透话,可说了少归喊了什么?”
“好像……一直在说自己没用,还说……还说尚原尚大人、沈国公、殿下和三皇子,你们都在骗他。”月霜瞧着衡玉神色不对,迟疑不语,在衡玉的目光示意下,这才把话给说全了。
“是啊。”
碗已经空了,衡玉起身下地,把碗放到桌边,透过半掩的大门看着一夜大雨过后满院的狼藉。
“他没有说错,尚原、沈国公、我、云成弦,我们每个人都觉得他心性纯粹赤忱,不想让他看到灰色,不想让他失望,所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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