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最近有点不对劲,“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哥哥你忘了妈妈说的,做错就要挨打,别狡辩,你就爽快告诉我,你做错没。”
文篮被这双亮晶晶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那里头有点难掩的失望,是对他失望吧?
其实,包文篮也发现了,最近自己这脾气确实有问题,就是不知怎么回事,对身边人特别不耐烦,明明姥姥的唠叨从小就唠叨,他应该习惯了的,明明严斐从小就是个书呆子,他也应该了解的,但……把控不住情绪的一瞬间,他宣泄就宣泄了,可事后不用多久,想起当时对方的失望和难过,他又很愧疚。
“算了小野,你哥也不是故意的,等高考结束再说吧,啊。”包淑英一心息事宁人。
可安文野在倔脾气这一块上跟老宋是如出一辙的,梗着脖子很严肃地说:“姥,全国每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几百万,要是谁都能以高考为借口对身边人随便发脾气,那高考这场选拔人才的考试还有什么作用呢?选□□的都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犯错也不敢承认的人?”
包淑英嘴唇蠕动片刻,啥也没说。
几年没见,小猫蛋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是跟然然一样又倔又强势的姑娘,会保护姥姥的姑娘。自己现在脑海里还是以前把她兜怀里,教她蹒跚学步的样子……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安文野一把搂住姥姥,倔强地看着哥哥。
文篮低头,“对不起姥姥,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累了,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脾气,以后我都不会了。”
马上十八岁的男青年,像个孩子似的低着头,不敢看她们,尤其是小野的眼睛。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接受你的道歉,赶紧吃,菜都冷了。”包淑英擦着眼泪躲进厨房,又哭又笑。
小野其实还是有点生气,但也知道哥哥道歉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自己不应该再抓着不放。“哥你最近怎么了,真有这么累吗?”
“嗯。”
“哥你是不是交了新的朋友?”尤其是女朋友。
“朋友肯定有啊,但跟新朋友没关系。”
直到睡前前一刻,小野都不信,她真想妈妈回来啊,她一个人既要管叛逆哥哥,又要抓坏分子,还要搞好自己的学习……
***
“你去哪儿?天都黑了怎么还跑出去?”邢小林看妻子行色匆匆,把她堵在门口。
袁晓莉神色紧张,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又或兼而有之:“我出去当然是有事。”
邢小林把她拉到门后,将门“嘭”一声关上,压着嗓子说:“要不……咱们再想想,太冒险了。”
“我何尝不知道冒险?可是她会允许咱们反悔吗?这么多年咱们帮她做了多少事,她要是把这些事情捅出去,咱俩的工作都会保不住,到时候你妈怎么办?我弟弟怎么办?”
邢小林的母亲早几年前因为中风偏瘫后,脑子就不大好使,听说是淤血阻滞经络,压迫到了神经,整个人神经兮兮的,甚至有点认知错乱。
一会儿觉着自己是只羊,整天“咩咩咩”叫着,自己抓一把盐巴就狂舔不止,拉屎撒尿也是不管有人没人,抬腿就方便;一会儿又觉着自己是头狼,闹脾气不肯吃煮熟的肉,且偷偷吃血淋淋的生肉,谁要是拦着不给她吃,她就挠人,用她那“狼爪子”下死劲挠人脖子和脸……丢脸不说,还把街坊邻居得罪个遍。
把人挠花了脸找到家里来,赔礼道歉一个月就白干了,小两口没少闹矛盾。
可邢小林是独生子,家里没有弟弟妹妹,他能怎样呢?就是想把老母亲送人,也没个送的地方不是?
而另一边呢,就是袁晓莉的弟弟,几年前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跟邢小林的母亲差不多前后脚,都是研究所建立起来以后,邢小林去研究所做工勤岗以后没多久,也染上了赌瘾。先是跟着附近的二流子瞎跑,不愿好好参加招工,躲在家里打牌打麻将,玩的都是小钱,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越玩越大,牌不离手。
袁晓莉忍无可忍报警后,倒是来了几拨公安,可每次都没逮个正着,于是一群二流子越玩越上瘾,没钱就跟家里要,要不到就又吵又闹外加威逼利诱,后来干脆偷拿家里东西出去寄卖,换钱……袁家父母啥也没有,只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可以求助。
有一次,因为偷了别人家的收音机和电视机,直接被人追着打了几条街,最后都是袁晓莉和邢小林帮忙赔礼道歉摆平的。
两个没有任何家庭助力的青工,除了工资没有任何额外收入,压根不够填那点窟窿,可又不能看着老母亲和小舅子被人断手断脚送进监狱,恰在此时,有人找上他们,说只需要他们配合着帮点小忙,就能给他们额外收入,摆脱捉襟见肘的生活。
他们动摇了,可最终还是守住了底线,总觉着做人不能对不起单位,像603这样的单位,背后就是国家,干对不起单位的事就是对不起国家。
可他们的坚持没持续多久,最大的问题来了——房子。
邢小林和袁晓莉作为已婚青年工人,本来是有分房机会的,可他们参加工作时间实在是太短了,没有赶上好时机,等他们具备分房资格的时候,603的房子已经分完了,小两口没少扼腕叹息,恨不早生几年早参加工作。
小两口两边的老人都没房子,想投奔也没个地方,他们只能在外租房住,可租房的地方距离单位太远,每天要早起一个小时,晚上天黑也不一定到得了家,路上通勤时间就是将近两个小时。
后来机会来了,黄厂长看他们实在是可怜,邢小林以前也跟过黄厂长一段时间,有两分面子情在,603有一个分到房子的单身工程师外出培训,得去半年,他老人家就做主把房子腾给他们暂住。
是的,只能是租住,不是分配。
他们等啊等,眼瞅着研究所建起来,阳城那边的工程师也来了,工作步上正轨,那么大几栋研究所家属楼开始分配了。正好他们租住的宿舍原主人反悔,不想租了,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研究所那边,寻思着领导(宋所长)能不能看在邢小林干工勤的份上给他们分一套。
他们不敢奢望安文野家那样的大房子,也不敢想其他年轻工程师那样的,只希望能有个小房间,能给他们一点容身之所就行了,即使没有分配的,那租一个也行……可是,都没有。
宋所长为首的领导觉着,要把房子分给以前跟他一路从阳城过来的班子,这不就是不把邢小林当自己人吗?原来给他们全家跑前跑后这么长时间,人一点也没看在眼里啊。
邢小林找宋所长谈过,求他能不能通融一下,可宋所长冷着脸将他拒绝了。
袁晓莉又去求宋所长的爱人,把小两口的实际情况说了,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可怜可怜他们。可安然也拒绝了。
甚至,她当时说的是能理解他们的困难,但目前厂里同样困难甚至比他们还困难的青工很多,她确实做不了主,帮不了,只能在平时生活上尽力帮一把,以她个人的名义。甚至,她还貌似“推心置腹”地说了一通宋所长的为难之处,说他要优先考虑以前团队里的老人,因为他们以前在阳城市跟着吃了不少苦头,这是必须优先要照顾的。
可是,小两口想要的是她个人名义的小恩小惠吗?想听的是什么优先照顾的理由吗?不就是觉着他是个外人,不跟宋所长一条心罢了。
钻进牛角尖的邢小林和袁晓莉,家里破事一箩筐,单位没有住房,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正好有人找上他们,直接送了一套房给他们,即使是有冤死鬼的房子,那也是房子,能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他们只有接受。
冤死鬼能有穷鬼可怕吗?
想到这些往事,邢小林仰天长叹一声,“晓莉你说咱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袁晓莉冷笑,“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咱们的路是安然和宋所长逼上的绝路,但凡当初他们能帮咱们一把,又何至于?”
邢小林低着头不说话,不置可否,其实就是默认和同意。
“咱们这么多年,拿的是厂里最少的工资,干的是最累最脏的活,到头来啥也没有。”她走过去,摸了摸丈夫的后背和耳朵,那里有一块长长的丑陋的疤痕,皱得像核桃皮,夜里看不出来,可白天那就是一块能把孩子吓哭的疤痕。
这是那年研究所火灾时,他第一个冲进火海抢救资料时,资料室里一根烧得通红的木头椽子掉下来,烫的。
当时忙着救火没觉着疼,回到家以后才发现,耳朵后和后背的肉都烫熟了。
“你说,咱们辛辛苦苦,差点没了命,为的是啥?”
邢昭林叹口气。
“你等着吧,不需要你去,这事我去做,我就出去一趟。”说着,袁晓莉推着自行车出门,消失在夜幕里。
***
大约半小时后,袁晓莉自己回来了,自行车车兜和后座上绑着沉甸甸的东西,用黑布包裹着。
一直在院里静坐的邢小林站起来,嗅了嗅鼻子,看着两个巨大的包裹,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袁晓莉直接瞥他一眼,“你就等着吧,明天先处理一下,宋所长哪天回来?咱们在他回来之前一天,给他个惊喜。”
“估计也就五天后吧。”
***
距离高考越来越近,文篮的心态也越来越紧张,本来还能稳住的,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都快失眠了。
小野却恰恰跟他相反,吃得香睡得着,还能帮着姥姥做家务,“姥姥,咱们今晚吃饺子吗?”
“对,猫猫想吃啥馅儿的?”包淑英正在擀饺皮,馅儿还没剁呢,拿不准孩子们想吃啥的,她就买了点猪肉大葱,牛肉芹菜,还有一把韭菜,油渣还剩一碗,剁吧剁吧也能吃一顿。
小野当然想吃油渣的啊,但明天爸爸就回来了,油渣馅儿的要等爸爸,“咱们吃牛肉芹菜的吧。”
“好嘞,我来剁牛肉,你帮姥把芹菜摘一把。”
祖孙俩在厨房里忙活开来,黑花就耷拉着耳朵,趴在地上,脑袋搭在两个黑漆漆的爪子上,眨巴着黑漆漆的狗眼,嘤嘤怪。
包淑英看它馋成这样,就故意切了一块生牛肉扔给它:“吃吧吃吧,吃了好好看家。”
但她忘了黑花是一个多么厚脸皮的,深谙蹬鼻子上脸精髓的馋狗,以闪电一样的速度吃完牛肉,又嘤嘤怪。
包淑英又扔了一块。
继续嘤嘤怪。
继续给它肉,毕竟,谁能拒绝这么一只大帅狗跟你撒娇呢?
于是,后果就是,吃了生肉,它都看不上吃熟的了,等饺子出锅,它就静悄悄趴在地上,使劲嗅着鼻子。
小野和文篮一人吃了两碗香喷喷的大饺子,忽然听见黑花嗅了嗅鼻子,然后耳朵一支棱,站起来跑到走廊上,露出一个狗脑袋,双手搭栏杆上,用它那深邃的狗眼扫视一圈,立马如离弦的箭冲楼下去了。
等小野和文篮反应过来,狗已经冲到一楼,出了楼门,准备往研究所冲去。
“黑花回来,听话。”
黑花跑了两步,想了想,又返回来,毕竟它可是一只听话狗。
袁晓莉躲在研究所背后的山沟里,心如擂鼓,她趁着现在正是家属院都在吃饭的时候来布置,就是为了避开人多眼杂。但人可以避开,就是狗她有点担心,听说宋所长家这只大狼狗是淘汰的军犬,很灵敏,刚才它在四楼那么一吼,她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而且丈夫已经算好了,今天正好是研究所的“周末”,所里没人,丈夫就是最后一个离开研究所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确认过平时最爱加班的李小艾也回了家。
不过,她确认“万无一失”并不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而是不想被人看见徒生事端,她现在只是先把炸、药布置好,有人已经给她测算好了,找好了几个最佳的爆、破点,只要能把“东西”安置在那几个点,这栋研究所的楼房就会被夷为平地,里头的所有资料,无论重要不重要的,所有模型,甚至半成品、原材料,以及刚刚购置的几台新电脑,各种昂贵的研究设备……嘭一声,就没了。
哦不,不仅建筑物夷为平地,就是身后这座山也会被推平。
唯一不太理想的,就是炸、药如果真按计划的位置放置的话,点太分散,她想要点火就会延长时间,有可能最后自己跑不脱,把自己给炸死了。
所以,她并不打算按计划来,她选了个最容易脱身的,也能最大限度将研究所摧毁的位置,把东西安装好,这是在家演练过无数遍的,她心不慌,手不抖,想象着几分钟后的巨响和地动山摇,那些分到房子的安家乐业的工人和家属,最好能离近一点,再近一点,到时候能多死几个人的话,等事情平息后他们说不定还能分到一套房子。
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想着,把东西安装好,点上火,确保引线燃着以后,撒腿就往山下跑。
那里有一条密道,知道的人很少,顺着密道能很快到达厂外,当然,“东西”的量有限,中间又有那么多建筑物阻隔,应该伤及不到她了。
引线很长,燃烧时间大概是三分钟左右,她计着时间,跑到厂门外,假装自己刚来到的样子,也就是两分四十秒左右,还在那儿遇到了兰花嫂,“嫂子去哪儿呢?”
“当然是回家呗,还能干啥。”
这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啊,但自从安然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一点也没阻拦的,在心里数着倒计时,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研究所的大门。
“3、2、1……”她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然而,意料中的巨响和地动山摇并未到来。
她想,难道是引线燃烧时间其实比三分钟还长?可她看着表,现在心里默数着,都数到四分钟了,还是没动静。
五分钟,还是没动静。
直到六分钟,还没动静,她怀疑引线是不是熄灭了?或者是搞到了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