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拍岸,声如奔马。
韩谦站在宝华山北麓的一处临江石崖上,视线穿过纷飞的大雪,看长江之上,碧水汹涌。
“杨恩终究没能迈入长春宫门,在宫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吐血倒地,是随扈将他抱上马车离开。”奚荏走过来,跟韩谦说道。
“唉!”韩谦他得知杨恩大闹政事堂被杨元溥驱逐出来的事情,心里也清楚杨恩今日跑到长春宫来求见太后注定会无功而返,但听到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他已经成太多人内心深处的心魔,而这时候的大楚局势,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怎么看都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要说杨元溥了,朝堂诸臣之中,谁又会甘心向他低头,主张调叙州水营东进协助长江水道?
即便是素来持重的沈漾,这一次也没有支持杨恩请调叙州援兵的劝谏,大概是很多事情叫他心里生疑了吧?
而为避免金陵城会受到叛军水师的直接威胁,在梁军出动之前,强行攻下巢州,封锁住叛军水师经巢、滁两州进入长江的通道,或成朝野上下唯一的选择了吧?
要是早料到这点,在翻案这事上,韩谦也不会操之过急,但人力或有穷,他也没有想到过局势会有这样的变化。
“李普午时已携旨渡江赶往巢州而去。既然这里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看来我现在就应该渡江去见李知诰了。”郭荣整理了一番衣襟,跟韩谦说道。
“对了,”奚荏趁着郭荣没有离开,又跟韩谦提起另外一件事,“尾随杨恩到长春宫门外的眼线,当时听到长春宫里左湘亭后面似有两声婴儿啼哭传出来……”
“唉,真是不够乱的。”韩谦痛苦的直拍额头,问道。
“现在能否确认太后在长春宫里已秘密生养?”郭荣听到奚荏提到这点消息,神色却是一振,追问道。
韩谦之前的计划,是由郭荣秘密去见李知诰,以李知诰的身世之秘相要挟,迫使李知诰不得不选择跟叙州进行合作,然而这件事到这时候仍然充满极大的不确定性。
现在作为昌国公、枢密副使的李普,亲自携带杨元溥的手诏赶去跟李知诰会合,并不是李知诰有心抗命,就真能抗命的。
首先李知诰他个人,对左龙雀军及左右武卫军的掌控力,还没有强到令基层武官及中高层将领都盲从听命的地步。
此外,巢州距离金陵太近,舟马渡江,一天能走一个来回。
巢州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金陵这边很快就便觉察,也就不存在李知诰扣押李普、假传圣旨的可能。
韩谦他们之前所商议的较为稳妥的计划,便是说服李知诰之后,着李知诰找借口,在巢州城外拖延着不攻城,对北线保持住足够的警惕与防御势态。
这样的话,只要叙州水营通过洞庭湖,进入长江水道,朝野震动,李知诰放弃强攻巢州,撤回舒州,便成理所当然之事。
当然,为避免叙州沦为众矢之的,在北岸禁军主力撤入舒州城后,韩谦还得要挟李知诰为叙州水营东进之事背书,一起上书劝谏杨元溥罢黜昌国公李普,问罪水师溃败之责,甚至还要进一步瓜分北岸禁军的兵权,令杨元溥及朝堂众臣拿他们无可奈何!
这是韩谦他们拟定准备实施的计划,谁都没有想到太后王婵儿会在这时候产子。
郭荣半辈子都谋于宫闱,当然清楚这事非同小可,极可能给整件事带来新的微妙变化,因此他下意识就追问奚荏对这个消息有几成把握。
“吕轻侠对长春宫控制极严,我们并没能成功派人渗透进去。不过,冯缭四五个月前就注意到韩钧的异常,派人调查过韩钧一段时间的行止,也基本上排除了其他可能。而太后王婵儿这数月来即便偶尔召见外臣,但据说她召见外臣时,有意无意都有所掩饰。而以吕轻侠的手腕,她想要彻底的将王婵儿控制成为她手里的傀儡,这个办法虽然冒险,却最为有效!”奚荏说道。
郭荣蹙眉沉入思考。
奚荏没有打扰郭荣,跟韩谦继续说道:
“现在比较庆幸的,大概就是韩钧意识到事态失控之后,三个月前请调出长春宫的值守序列,吕轻侠还无法通过这事,控制或威胁韩家,老太爷、韩道铭等人应该还被蒙在鼓里——我猜想吕轻侠应该会很快就将这个婴儿从长春宫里送出去,我们是不是多安排几个眼线盯住她们,抓住她们的根脚?”
韩谦摇了摇头,说道:“她们将这事看得极重,我们在金陵能调用的人手有限,真要安排人盯住此事,不仅容易露出破绽,甚至有可能将局势搞得太复杂……”
“要是王婵儿已经彻底落入吕轻侠等人的控制之后,并且在生养之后再无惧召见外臣,也无惧与杨元溥见面,那我们的计划似乎可以做一些调整?”郭荣看向韩谦,不确定的说道。
韩谦知道郭荣想说什么。
说服李知诰相信梁军有大图谋很容易,但即便李知诰早就警惕梁军有图谋,但也很难抗旨不遵。
他们原先的计划,也有很大的漏洞,远谈不上完美无漏,更不要说后遗症将极其严重。
他们拿李知诰的身世之秘相要挟,是能令李知诰选择合作,但梁楚两国之间的局势缓解下来之后呢?
照之前的计划,在梁楚两国局面缓和下来之后,叙州应该与李知诰瓜分北岸禁军的兵权,防止朝廷秋后问罪,但问题在于就算李知诰愿意与叙州和平共处,李知诰身后的吕轻侠、姚惜水这些人又怎么可能愿意这么大的把柄握在他人之手、永远受制于人?
最大可能性是,李知诰一旦在舒、巢两州站稳脚,必然会反咬叙州。
这不是李知诰他个人愿不愿意的事情,事关李知诰身边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也由不得李知诰他愿不愿意。
现在要是能确认王婵儿已经生养,则意味着两点变化,即郭荣刚才所说:一是王婵儿彻底落入吕轻侠的控制之中,会唯吕轻侠的命令是从,二是王婵儿无需再像之前几个月那般避见外臣与杨元溥。
他们这时候只要能说服李知诰相信文瑞临是梁国奸间,相信水师奔袭洪泽浦乃是梁军的图谋以及梁军有更大的图谋在后面等着,李知诰应该能通过吕轻侠获得太后王婵儿征调叙州水营增援江淮以及下令北岸禁军撤出巢州的手诏。
太后王婵儿虽然在杨元溥登基之后,就不怎么干涉朝政,但从岳阳时期开始所实行的“太妃称制议政”之事,却并没有正式的废除掉。
太后手诏在大楚律法上的效力,是等同于圣旨的。
到时候叙州与李知诰“遵从”太后手诏行事,杨元溥除了跟他老娘翻脸之外,是无法直接问罪叙州及李知诰的。
这么一来,他们就不用再冒险“兵谏”,也不用担心后续难以控制局面的后遗症,大不了先支持太后王婵儿跟延佑帝杨元溥去搞母子之争,这总归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而事实上,韩谦与冯缭他们早就怀疑太后王婵儿与韩钧有染而身怀六甲,但就是因为如此,因为太后王婵儿在生养之前,没有办法面对盛怒之下的杨元溥闯进长春宫当面对质,才没有考虑太后手诏这点。
现在情况发生改变了……
退一万步说,韩谦甚至直接可以跟李知诰以及吕轻侠摊明了说叙州早已经知道太后王婵儿与韩钧有染这事。
这事摊白了,是李知诰、吕轻侠等人的一个把柄,但同时也是有可能会致韩家夷族的一个把柄,也就不存在谁要挟谁的问题。
甚至韩家受到的威胁要更严重一些,毕竟婴儿此时落在吕轻侠她们的控制之下。
又或者吕轻侠当初将韩钧,而不是其他人拖入这样的浑水,就是有着用来制衡韩家及叙州的险恶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