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削藩战事前期,才随韩谦到叙州的。
季希尧的父亲季福年纪大了,这两年在宅子里享起清福,郑通他决意留在金陵不回叙州,韩谦便用季希尧顶替郑通主持工造诸事。
叙州在大楚诸州序列里,算于下州,诸曹参军事仅有从八品的品秩,但这又有什么紧要的?
此时的季希尧面对郭荣,也完全没有丝毫拘谨的地方,拱手行过礼,坐在一块礁石上将靴子、裤腿上的污泥洗干净,才随韩谦爬上岸,往新店乡巡检司院走去。
今日刚巧有乡民猎得一头麋鹿,拉到乡巡检司这边来售卖,初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鹿肉不腌制或用烟火薰烤,无法长期保存,运到驿道边来买肉价也是极贱。
奚荏走过去,拿出千钱便将整头剥去皮、血淋淋的麋鹿都买下来。
一头还在生长期的麋鹿,算不上多壮,但剥去皮、去掉内脏,也有小两百斤肉。
孔熙荣拉着何柳锋、奚发儿亲自动手,将其他鹿肉留下来腌制补充肉食,他们就取两条最肥的后腿,拿香料、油酱、精盐仔细涂过一遍,便架在后院里,烤得肉油滴到柴炭上滋滋作响,香气飘满乡巡检司不大的几座跨院。
韩谦随行人员不到三十人,乡巡检司有胥吏、刀弓手二十多人,他们分走一条二十多斤重的鹿腿,剩下的一条鹿腿,则是韩谦拉着赵庭儿、奚荏二女,与冯缭、郭荣、孔熙荣、奚发儿、何柳锋、季希尧以及工曹两名工师围着篝火而坐,拿着刀将一片片香嫩烤得滋滋冒油的腿肉割下来,在星夜里一边饮着酒一边说话。
这时候才有闲暇时间谈及金陵的局势,郭荣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更多攻陷金陵战事的细节,而不仅仅是局限于他在黔阳城的酒楼茶肆听过往的商旅所传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
杨元渥的身体应该很早就已经不行了,投附于安宁宫的朝臣以及宗正卿杨泰等人在年前就没有再见到杨元渥的面,诸多军政命令都是安宁宫通过牛耕儒、温暮桥等人又或者通过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杨汾之手颁布出来。
种种迹象都表明杨元渥年前就应该驾崩了,仅仅一切皆在安宁宫的控制之下秘不发葬——就安宁宫而言,也担心杨元渥登位才一年就驾崩,会严重挫创守军的士气。
韩谦离开金陵之后,袁国维、姜获都不能违背杨元溥的意志,先是将缙云楼原属韩谦嫡系的那一部分人排斥在外,这使得缙云楼潜伏于金陵城内的力量受到极大的削弱。
杨恩出城见杨元溥这事,到底还是露出蛛丝马迹,在杨恩回城时便被职方司缉拿入牢。
即便杨恩承受住严刑拷打,并没有交代朝堂里有谁心存异念、与城外兵马勾结,但在安宁宫的高压之下,随手处死几个有疑点的将吏,也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
杨元溥他们意图通过里应外合攻陷金陵城的计划也随之破产。
这使得总攻金陵城一战,彻彻底底演变成一场血腥之战,敌我双方的伤亡都比较惨重。
从元月中旬到二月初,双方就伤亡近四万将卒,甚至进攻方的伤亡还要略显惨重一些。
不过,问题在于不要说城内平民忍饥挨饿了,军队物资粮秣越来越紧缺,南衙禁军即便能从城内强抓丁壮上墙参与防御,士气也是越打越弱。
相比较而言,围城兵马有着充足的补给,也源源不断有争军功的新卒补充进来,终于在二月中旬之前全线攻陷外城垣,将攻城战械推进到内城墙之前。
这便是大势,是阴谋诡计都难以逆转、如滚滚车轮辗压一切的大势。
更何况杨元溥麾下一干将吏,虽然大多数人藏着自己的小算盘,但这些人在当世都要算一时之选,也都明白他们所期待的一切,都要等攻陷金陵城才能兑现。
故而伤亡再惨重,只要没有出现蠢不可及的败招,围城兵马是越打越强。
而无论是主动也好,被胁裹也好,以及城内的原住民,都主要聚集在金陵内城墙与外城垣之间的区域内。
虽然难以避免有成千上万的人饿死,虽然二三十万人忍饥挨饿这么久,都骨瘦如柴,但绝大多数人到底还是坚持到最后。
到这一步,安宁宫的大势算是彻底已去,哪怕杨元溥是运粮救济这二三十万人,从里面征选精壮当炮灰参与攻城,也能将守军最后一点力量耗尽。
徐惠见大势不可违,这时候最终决定胁裹满朝文武及家小渡江北逃。
镇远侯杨涧并非自刎而死,实是死于晚红楼的刺杀。
晚红楼在刺杀杨涧之前,千方百计的想着去拉拢杨涧,但杨涧除了妻儿老少受安宁宫控制外,在池州一战便下力气与五牙军水师大打出手,双方结仇不浅,哪里肯降?
晚红楼便起用很早就埋伏在杨涧身边、早年因为才艺双绝被杨涧纳为妾室的一名密谍,又通过收买负责监管杨涧妻小的职方司小吏,将毒丸交给那名密谍手里,想着将杨涧的妻儿老少毒死后嫁祸于安宁宫,迫使杨涧不得不率楼船军投附岳阳。
只要是人,便会有感情,这也是潜伏多年的密谍最难控制的关键所在。
嫁给杨涧的这名妾室,虽说是晚红楼精心培养多年的弟子,但给杨涧生儿育女,对杨涧已生有感情不说,更不愿意亲手毒死她与杨涧所生两名尚未成年的子女,在挣扎许久之后自吞毒丸而死。
见事情败露,晚红楼遣人胁迫早有意投岳阳但在等杨涧反应的楼船军都将范祥,在杨涧视军时进行刺杀。
不要说李普、姚惜水了,岳阳众人也绝不愿看到这里面真正的内幕公布于众,对外只能宣称杨涧自刎身亡,但楼船军的其他几名都将却气愤范祥的背叛及杨涧的惨死,则都更坚定的追随安宁宫,使得金陵水战更加的惨烈。
这一仗楼船军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但五牙军水师及范祥所部将卒死伤也是近半,大约有超过七成的水军战船被摧毁。
由于金陵城外围的造船场都被摧毁,也使得岳阳兵马暂时没有渡江追剿安宁宫及寿州军残孽的余力。
这一仗除了双方水军将卒总计死伤三万余人外,大量朝廷大臣被胁裹渡江的家小、奴婢以及宫里的宦臣、宫女、金陵城里的官奴婢及家小,差不多有十三四万人,除了嫡系亲眷能坐水军的战船,绝大多数人因为只有临时征用的小船可乘,激战时,这些小船一是没有受到水师战船的严格保护,二是经受不住江浪的冲击,倾覆的大小船舶成百上千计,溺死者不计其数。
落水者里游回南岸的人,就有六七千之多。
杨元溥相比较其父杨密要好一点,扣押这六千多人,将确属安宁宫及徐氏嫡系的那些人作为战俘关押起来,其他人则在继位登基时进行特赦。
押送杨恩的船也在江中翻覆,但职方司负责看押杨恩的一名主事感念杨恩的忠义,在湍急的江流里护送杨恩游回南岸,护送杨恩回金陵城。
然而不管怎么说,杨元溥也算是顺利的夺下金陵城,赶在三月初旬在金陵继位登基,分封群臣。
封韩谦为黔阳侯的诏书,也是由张平的弟子安吉祥第一时间出金陵城,于三月二十五日送入辰中城,交到韩谦的手里。
韩谦将金陵城里最新的变化说给郭荣知晓。
“沈漾受疑,为避嫌到广德府任知府事,离开中枢,怎么下个月就要重回金陵出任侍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执掌宰相的权柄来?”听韩谦说了这么多,有关沈漾最后的受封、任职,郭荣还颇为疑惑不解。
一方面他觉得以沈漾的秉性,即便延佑帝想要用他,在嫌疑没有洗清之前,他不会接受这样的任命,另一方面郑榆、张潮、李普他们几个难道是吃素的,会同意这样的任命?
“王琳上旬在江州饮毒自尽,死前留一封遗书,自承他受王文谦所托潜伏到杨元溥身边通风报信……”韩谦轻描淡写的说道。
“你传授出来的这个弟子,还真是不弱啊!”郭荣禁不住咂起嘴来说道。
他很显然认定王琳的死跟杨元溥脱不开关系,也只有王琳这样死掉,杨元溥才能将沈漾调回到身边重用;而且金陵的任命也略显得有些迫切了。
“是不弱!”韩谦笑了笑,说道。
他是不得不承认,能叫王琳这么死去,是相当不错的计谋,而倘若杨元溥真能控制住局势,将荆襄、寿州、淮东等地都逐一纳入掌握之中,从而避免江淮大地陷入战乱之中,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杨元溥如此迫不及待的,用这种手段也要将沈漾调回到身边,说到底他并不擅治政之事,却又不敢轻信他人罢了。
对一个掌握江南东道、江南西道、相信荆襄等地随后也会表示咸服的君主而言,麾下仅有一个沈漾可用、可以信任,也未免太孤家寡人了……